第68节
仝则不经意间,居然从裴谨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线惶然,看得他心口倏地一紧,忙半开玩笑的说,“哪儿有那么严重,好比这回,根本是我多事自找麻烦,和你没关系。我一不会怪你,二没有大碍,这么年轻呢,恢复几天照旧是一条好汉,用不着担心。” “是么?”裴谨把头埋在他肩膀上,蹭了蹭,呵气吹拂着仝则的耳垂,再抬起头,他终于从那苍白的脸上看见了一抹红润。 这一点暧昧在刹那间,点燃了他满心的疼惜和迷恋。 仝则的确是想证明给他看,将身从他臂弯中挣出来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脱去上衣,用力甩在一旁桌子上,半挑衅的看着他道,“不信?你可以试试看。” 裴谨一震,这人身体尚未恢复,偏生还如此悍勇,教自己该拿他怎么办才好? 本来是棋逢对手,可即将上演的,却是属于裴谨一个人需要面对的别离,满心酸楚被仝则这番举动不小心给刺激着了,再看那目光满怀眷恋,他头皮更是一阵发紧,勉强镇定地想,自己是责无旁贷了,该当要给予他的小裁缝一场铭心刻骨的爱。 仝则全程都在不错眼珠地盯着裴谨,不同于以往的躁动或是癫狂,裴谨这一回旨在取悦他。 手法细致温存,每一记爱抚都贴合着他的需要。可就算这样,也还是不够!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依然在叫嚣着渴望,裴谨的眼眸仿佛化为一汪深潭,他陷进去,就再也无法跳将出来。 当快意铺天盖地涌上来时,仝则似乎有些明白了,对于他来说,所谓的得救之道,原来就在于裴谨的唇齿间,还有那灵活且温热的指尖上头。 裴谨亲眼目睹,仝则的目光从执着到茫然,再到不满足的委屈,最后则完全不能自抑,听着他低低地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,粗重的呼吸掩盖住了行瞻两个字,听上去含混不清,却已经足够能融化他自诩坚强酷狠的一颗心。 仝则急促喘息着,身体早就不是自己的了,剧烈震颤让伤口都快要崩开来,然而他不在乎,纵然血流成河也无所谓,身下的床单被他揉成一团,整个人无法控制地,被卷进无边黑洞里,连身带心一并被彻底吞没干净。 无尽欲海,他纵身徜徉其间,察觉到极乐之地,一直都围绕在他身边。 仝则不知道何时到达的巅峰,也不知道攀上云端统共有多少回,到后来连嗓子都喊哑了,只在满眼痴绝中看见裴谨俯下身,重重的亲吻着他,那种亲法,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含入口中。 身上早湿透了,裴谨亦然,汗水顺着他的鬓角一直流淌到仝则的锁骨凹陷处,再看裴谨的那对眸子,明亮得吓人,简直比窗外升起的北极星还要耀眼。 裴谨趴伏在他身上,望着仝则,双唇微微发颤,“一定保护好自己,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,答应我,不再让自己受伤,答应我。” 仝则笑了,又有点难掩羞惭——都这时候了自己还在让裴谨忧心。他点头应下,之后干脆把脸埋在裴谨肩膀上,“我会,绝不食言。” 承诺对方的话,彼此都还没食言过,裴谨合上眼,知道自己可以放心的离开了。 仝则这日睡得不甚踏实,天不亮就醒过来,顺手一摸,突然感觉身边空落落的。撑着胳膊坐起身,心底泛起强烈的不安,披衣走出去,却看见裴谨的亲卫还在门外。 他长舒一口气,暗骂自己是积习难改多疑成性。那亲卫见他出来,也回眸冲他点了点头。 “大帅呢?什么时候走的?” 亲卫沉默片刻,据实以告,“大帅接军机来信,凌晨时分登辽东舰先行返回京都,应该不会再回来了。” 第90章 仝则愣了愣,当场没做任何反应,道声辛苦,返身回了屋。 裴谨心里有事,他早该感应到的。 昨日回来,裴谨眉梢眼角都盘亘着不大痛快的郁结。而且现在再回味,早在那场缠绵发生之前,他应该已打定主意要先行返回京都了,可笑自己那会是真着了色相,沉溺贪欢,竟然半点端倪都没觉察出来。 足见色心膨胀,是要耽误事的! 仝则默默坐了一会,反省完毕开始心有灵犀的在屋子里翻找,他总觉得裴谨会留信给他。终于在枕头底下,发现一封手书,是裴谨亲笔,不过一行字,银钩铁画的写着:望君努力加餐饭,待大安时回京团圆。 他一下子笑了,这个老骗子,嫌弃他拖后腿明说就是,非要弄这么一出生离。得亏自己心大,也的确够相信他,换个人再试试,这会还不定怎么琢磨呢——没准是人家裴大帅玩腻了,把小情人流放在孤岛上一了百了…… 转念再想,仝则又笑不出来了,不知道京都那帮人到底准备了什么阴谋诡计,能让裴谨这样火急火燎的匆匆赶了回去。 裴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,有必须要做的事,那么仝则也有——养好身体精神,顺带探听游恒的口风。 “咱俩还真是难兄难弟,我知道,把你留下看我,你也是不情不愿,”隔日,仝则笑眯眯对游恒说道,“有那功夫不如回去找我妹子,是吧?哎,说到这个,不知道小敏近来如何了?” 游恒正憋屈呢,满身相思无的放矢,一提小敏二字,立刻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草,迎风招展道,“昨儿来了一封信,一切顺利。铺子里生意不错,京都达官贵人和阔太太们,对她是喜欢的不得了,有好些请她登门量体裁衣的,哦还有,小敏姑娘问你好,让你务必保重身体。” 果然是亲妹子,对便宜哥哥不过捎带手问候一句,仝则奇道,“不是说咱俩下江南了么,给的地址可都是假的,那信是你安排人半道截下的?” “不然怎么着,老没人回信,恐怕她要起疑心的,何必让她担惊受怕。”游恒甚为体贴的道,“饶这么着,她还暗示问了好些前线战况,你别看小敏姑娘平日不言不语,心里头通透着呢,真当她不知道你和少保一起来东海了?” 他话匣子打开,没太细琢磨又继续说道,“这段时间往来通信不方便,海域封锁了,都是兄弟们辗转把信发到我手上,海禁还没开,眼下东海属于管制区域,就是咱们要回去也不那么容易。” 仝则从这话里咂吧出点味道,心想海域还没解禁,看来只能踏实等裴谨来接自己了,裴谨有事要忙,他也没必要三天两头写信去骚扰,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。 不过虽说不便联系,可裴谨要给他的东西,总还是能顺顺当当送到他手里。 老军医郑乐师隔日会来给仝则号脉做检查,于是大批人参燕窝,以及各色补药也就随着他的到来,源源不断的摆在了仝则面前。 只是这么补下去,早晚得发福成个白面口袋吧。 仝则久不见海风,近来脸皮养白了些,周身也横生出了四两肉,自觉已算对得起那几根人参,当即闲不住,在成安君的宅子里过起了鸡飞狗跳四处找茬的日子。 很快,他就把周围一圈人的衣服全缝补了一遍,以至于众亲卫一见他就连连摆手,“再没有破边角的衣裳了,是真没有了。” “那要不来几件新衣裳?我看他们当地人的宽袍不错,干脆一人来一身,也好入乡随俗,回头上街市扯几匹布,我给你们做。”仝则眼看小侍卫脸都绿了,愈发开怀笑道,“还是我亲自去吧,你们不懂料子,话说,大帅没说不许我上街吧?” 亲卫面皮抽了抽,一面打量,一面心说,好端端一个俊朗英挺的爷们,看个头和大帅都差不太多,身板也不孱弱,说话办事是大方痛快,怎么拈起针线居然能那么来劲,该不会是被小鬼子捅了一刀,顺带撞了邪吧? “没,没说不许。”亲卫讪笑着答他,“大帅说了,您要上街透气当然是可以,我们只管在后头跟着就行。” 仝则要的就是这话,他得知道自己被看管限制的程度,了解过后,却也没打算出门,仍旧不动声色地折腾起游恒的各色中衣和外衣来。 等游恒被搓磨得一个头三个大的时候,终于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来个救兵。宇田惠仁白龙鱼服,带着仨瓜俩枣的侍卫,不显山不露水的出现在这座小院里。 故人久别重逢,实在是一件令人欣喜快慰的事。 宇田还是老习惯,穿着汉人衣服,看上去人逢喜事精神爽,一点不像祖国才刚打了败仗,不过天皇夺权成功,也算是了却了他们家百年来的夙愿。 “你怎么还不闲着呢?”宇田一见他那针线包,当时就笑了,“干脆给你弄台缝纫机来如何?” 仝则摇头,“我是纯打发时间,做太快了就没意思了。不找点事干,人都要长毛的。”懒洋洋说完,又问道,“殿下怎么跑这来了?” “来看看你呀。怎么,不信?”宇田眨眼笑道,“是你家侯爷不放心,专门写信让我来陪陪你。我猜他是知道你闲不住,会作妖,找我来看着你也未可知。” 京都那头什么情况,裴谨还这么有闲暇惦记他,仝则被“你家侯爷”四个字弄得心神恍惚了一瞬,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就快要动情了,忙转移话题道,“我听说殿下后来没大婚,经年夙愿得偿,那是可喜可贺啊。” 宇田呵呵笑着,“幸亏这场战事来得快,不然就真得把人娶进门了。我和父皇说过了,让他放我回京都,这辈子当质子也好,随便什么都行,时过境迁,我是不会再回去履行什么家族义务了。” 真是有情饮水饱,仝则点点头,“成安君呢?今后也不回国了?” 按说这俩人也算隔着国仇,可照样颠扑不破那些海誓山盟,这份情深意重,简直让世人都难以望其项背。 “他过些日子会来,”宇田说着,垂眸略带了些羞涩,“我们好久都没见了。” 仝则当即了然一笑,仰头哦了一声,合着看他不过是顺道,来此会情郎才是正经,“快过年了,是该团圆团圆。” 说话看一眼窗外,见有亲卫上街买了面和菜,估摸是打算包顿饺子来吃,仝则收回视线,问道,“三爷写信给你,京里一切还都顺利吧?” 宇田心里咯噔一响,该如实告诉他么?来前最怕仝则套自己口风,他偏过头,顾左右言他道,“京都这会儿也都忙着过年,要说你在这里也算半个主人,年关太冷清可不行,回头咱们弄点窗花对联,再动手包饺子,好好热闹热闹。” 听话音儿,活脱脱就是一个汉人,仝则附和着笑笑,心里却明镜儿,宇田这手打岔的功夫不灵,转折太生硬,看来京都是一点不太平,裴谨的日子也不大可能顺遂。 可惜他两眼一摸黑,而无论怎么旁敲侧击,宇田都拒不接茬,仝则试过两次,也就不再试探,反而装起没心没肺,成日欢天喜地的准备着过年。 这日趁游恒采买年货,仝则溜达出屋,在院子里边晒太阳,边忖度要不要给裴谨写封信。 有时候错过当下发生的事,在对方的这段生命中,自己就成了空白,没法感同身受,一时间只觉距离感倍增。关于这点,他其实还该和宇田好好请教请教,譬如,怎样才能维系异地恋带来的种种隔阂和不安? 或许是想什么来什么,成安君李洪就在这个时候带着随从踏进了院门。 这是他自己的宅子,当然不必通报任何人。仝则看见他,居然鬼使神差的没迎上去,反而闪身往旁边屋子里遁去。他知道李洪会在第一时间去见宇田,只希望这俩人别一见面就上演什么十八禁,好好说会话,哪怕能让他听到一点有用的信息也好。 李洪召来裴谨留下的亲卫,先问客人是否安好,亲卫凑巧没留神,不知道那擅长满地乱跑的伤员神出鬼没钻进了别的屋子,只道仝则正在房中歇着,李洪便决定等下再去看望仝则,先和宇田携手进了主屋。 偏巧仝则躲着的地方就在主屋隔壁,木头房子隔音效果不好,那二人的对话,他是一五一十就全都听见了。 然而李洪又长了个心眼,不知是否怕裴谨的人听去,全程用的都是日语,得亏他没说朝鲜话,不然仝则可就真抓瞎了。 似乎缠绵有片刻,宇田先正儿八经的问道,“京都那边还安好?新认命的西山大营总兵果真出了问题?听说西山大营哗变,有这回事么?” 李洪让他稍安,随后慢慢道,“军机没按住,让内阁把侯爷母家那个扶不起的亲戚弄去做了总兵,那薛瑞到任没两天就出事了。是为圈地,说要扩建练兵场,占了一处山头,结果那地是一个皇商名下的,那皇商并没打点他,结果被薛瑞带兵强占了地方,人也被打成了重伤。你知道,皇商后头站着那几位,全是同气连枝,连着三封弹劾折子一上,朝堂顿时乱成一锅粥,半个月了天天都在吵。无非是侯爷纵容武将,纵容亲眷,还牵扯出在圈地建兵工厂扰民的事,更不知从哪冒出来个“难民”说是要告御状,什么强占他家耕地祖产,状书写的是血一把泪一把。” “这么说不可信,裴谨向来都是要下头人安顿好百姓,那几个兵工厂建在人烟稀少的村落,事先和当地人沟通过,有愿意留下的就入军籍学技术,不愿意的就集体搬迁走,安置的地方也都山清水秀。”宇田摇了摇头道,“移民是大工程,当时为这件事,燕京学堂还开会讨论过,出了一份详细的安置办法,我亲眼见过的,而且裴谨从来不做仗势欺凌的事。” 李洪沉默一刻说,“但此刻有人证,关键是薛瑞那个糊涂蛋不省事,让人平白抓了把柄。” 宇田叹气,“那你来之前,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?” “裴谨暂停职务,等待三司调查。好在民间支持他的人居多,毕竟功勋卓著。”李洪说着,轻哼了一声,“不过曹薰那些人握有笔杆子,手里有一批酸儒为他们所用,到处做宣传,说这仗打得劳民伤财,根本只是裴谨为满足一己私欲,好大喜功,还说……是因为和你过从甚密,被你迷惑住了才非要出这个头。” 宇田听完,倒是一点不生气,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“文人的想象力,真是无所不用其极。其实于公,我的确希望有裴谨这样一个人,咱们背靠大燕,总比被西洋人插足指手画脚要好;于私,裴谨是个政客不假,可他也是个有人味的政客,看他至今不肯动用兵力推翻朝廷,也就知道了。他自己不想染指那个位子,也不想让任何人染指,更不想让大燕动荡。如今西洋人在边境和天竺都增派了驻军,一旦京都有变,立刻就会进犯西南。这些都是牵制,而裴谨并不想让无辜百姓死于非命。” “话虽如此,但事情略有点棘手,裴谨也只能先下野。所幸兵权还在,至今没人敢说让他交出来。我相信裴谨会有后手的,你我先静观其变吧。”李洪蓦地话锋一转,“至于他留下的那位,应该是他心里很在意的人,我只看他眼神就知道。咱们替他照顾着,也就算不负所托了。” 仝则走出来时,身子兀自晃晃悠悠,脚底下好像也有点发飘,只是他背着手,做闲庭信步状,压根没教旁人看出任何异常。 方才那番对话,听得他心绪起伏不定,尽管不断在告诫自己,这是关心则乱,然而到底不大管用。 捋一捋思路,裴谨下野倒没什么,案子可以查,舆论也可以造,说到牵制洋人兵力,裴谨反正不搞武装革命,边境不会疏于防范。但如果想化解危机,最好的办法,其实是转嫁危机。 ——譬如,在边境上来一场保卫战,很快就能在朝野间拉回声望。 可是裴谨……他不会那么做,他那些铁血和冷酷只是包裹在政客外皮之下,至于芯子里,说到底还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堂正之人。 想到这个,仝则真有些哭笑不得,风光的时候拉他陪着看着,等到遭人弹劾下野就把他扔在小岛上,让他自己晒太阳,裴谨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了? 行事如此不靠谱,还好意思说肝胆相照?分明是扯他娘的臊! 仝则脑子飞快转着,他此刻已是自由身,理论上去哪儿都不会受限,决断快又有行动力的人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,就已打定主意,继而便着手开展起他的计划来。 第91章 这年的年关来得有点迟,若说天气早已回暖,连街口的柳树都默默抽了条,鹅黄色的枝叶鲜嫩得紧,一眼看过去很是生机盎然。 人心亦如是,被料峭春风一拂,仝则冷静了下来,认真思量起自己究竟能带给裴谨什么益处,而不是添乱。同时某些执念也没有断,好比想要陪在他身边,而不是人在千里之外等待得抓心挠肺。 出出进进连着忙了三天,亲卫只知道他上街逛得不亦乐乎,却不知道他到底采买了什么,不过也没人在意,反正只要他别在家起劲的作——非要给他们每人扯布料做新衣裳,众人也就阿弥陀佛皆大欢喜了。 临到大年夜,窗外鞭炮声不绝于耳,小院里好不热闹。 仝则置了酒菜,没去打扰宇田和李洪那对鸳鸯清修,却是专为招待游恒一个人。 三杯酒下肚,游参将话匣子便打开,龙门阵从少年时代出生入死开始摆起,直摆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四脚长蛇阵。 说他的事迹,当然离不开裴谨,仝则很配合的听着,逮着空档切入主题,“我知道和三爷不对付的人很多,明里暗里想要他性命的人更是不少,有朝中大员,只怕也有他扶上去的那个皇帝,不过这些人处处阻挠,当真不怕他手里的兵权?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不会造反么?” 游恒听他问得直白,不觉怔了一怔,酒杯咔哒一响撂在桌上,半晌都没言声。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半点不做作,意思很明显,分明就是不会。 “怎么可能?少保答应过老皇帝,哦,就是先帝爷。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,也有那么点亦父亦师的意思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