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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7节

    好一会儿,才见她娘缓缓点了头,又过得好一会儿,才睁开了眼,倚着她爹慢慢坐起来,双手从肚子上移开,颤着手接过她手心的药,一把倒进嘴里,又喝了口水。

    这已经用尽气力了,她娘又闭着眼喘起了粗气儿,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。

    这已经是常事了,从十天半月慢慢到如今三五天就得一次,没有止疼药是很难过去的。

    这事儿,她那几个在外的哥哥姐姐都知道了,她也不敢真听她娘的就瞒着他们,夜里她一个人也常常闷在被子里落泪。

    “回去睡罢,”宋慧娟缓过来了,人也睁开了眼,笑着对她的小闺女摆手,“回去罢,娘这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陈明宁点点头,等她躺好人才带上门回了屋,只是她的泪一转身就再也压不住了。

    她娘一天比一天瘦,吃的饭一顿比一顿少,即使有她爹看着,她大舅也常常来看,她大哥小舅也总要隔上半月回来一趟,可人还是一天比一天瘦,她心里总是害怕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陈明宁就接到了她大姐的电话,“娘咋样?”

    “夜里又疼了,”陈明宁一次也没瞒他们,她坐在案桌前看着坐在门檐下晒暖的她娘,不自觉压低了声音。

    陈明安听罢,沉默了会儿,问,“那药有用没有?”

    “还成,比先前那药好点儿,”陈明宁时时注意着外头的她娘。

    “成,”陈明安又说,“等腊八我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放假了?”陈明宁算了算,没几天了。

    陈明安随口道,“院里没啥事儿了,早点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成,”陈明宁欢喜,“我把电话给娘,你跟她说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没过几天,就下了雪,飘飘扬扬下了一天一夜,路上堆积的雪刚化干净,陈明安就回来了,天色大好,穿着袄坐在太阳底下,陈明宁提议,“等会儿吃了饭咱上街洗洗澡罢?”

    “成,”陈明安揉着手里的面,回头看了眼坐在灶下烤火的她娘,问,“街上的雪也得化了罢?”

    “差不多了,”宋慧娟试着烧火棍拨了拨灶里的红薯,挨着她坐的陈明宁紧接着说,“这几天天好,二婶早起还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等会儿咱也去洗洗,趁着我还想剪个头哩,”陈明安笑笑,只是那笑只牵扯着嘴角。

    饭后,收拾好东西,等着她娘睡醒,陈明安同明宁坐在门檐下仔细说起来,姐俩里里外外谈论的太多,只有对她娘,他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等到宋慧娟醒后,三轮车已经被收拾好了,铺了一床被褥,明宁在前头骑着,后头是明安,她另骑了洋车子跟着。

    这几年乡里变化很大,澡堂不再是个稀罕地儿了,掏几块钱就能进去,再不是在家里烧了热水匆匆擦几下了事。

    冬日天冷,从暖和的屋里猛一出来最容易受凉,小孩老人最受不得,宋慧娟一出来就被陈明安扶到车上躺着了,连头也不剪了。

    宋慧娟没觉着她有什么不适,他们姐俩难得出来一趟,便说,“去剪剪去,我盖着被子不妨事。”

    “不去了,回家修短点就行,”陈明安看了眼自己散到胸前的长发,转身骑上了车。

    回到家里,里屋暖乎乎的,中间放了个暖炉子,一入冬陈庚望就去街上拉了一车的煤,今年冬天这屋子里见天就都是暖和的。

    宋慧娟坐在床上,看着坐在窗边的俩闺女,姐俩亲亲热热的,一个举着镜子指挥,一个使着剪子剪着头发。

    “再往下点,那边留的长。”

    “这儿?”

    “再往上点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可是折腾了个把小时,陈明安才终于对着镜子点了头,起身问,“娘,给你也剪剪罢?”

    第267章

    “对,娘也剪剪罢?”陈明宁举着镜子走到床边,“您也换个发型,从小就见您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闻言,宋慧娟低头看了看落在耳边的散发,又透过明宁举着的镜子看到身后,垂落的头发早不知什么时候白了那么多,黑白掺杂,分不清明。

    她想了想,点了头,说,“剪短点罢。”

    “我剪,我剪,”陈明宁立刻起身,拿过剪子又问,“剪到哪儿?”

    宋慧娟伸出手比了下,问,“到耳朵边上?”

    陈明安看看,点头,“到那儿正好,再短就不好看了。”

    陈明宁得了准话儿,待她娘起床坐到桌边的椅子上,她才摊开围裙挡着,举起了剪子。

    两片剪子靠近碰到头发,沙沙一声,那一绺头发就顺着挡在身前的围裙落在了脚边,偶有几根留在上面的,也被剪的失去了原本

    的模样。

    宋慧娟看着地面上越落越多的头发,听着身边两个闺女绕着她这头发讲个不停,心也倒也不觉得什么,剪短些好搭理,这才是她同意的理由。

    待陈庚望回来,里屋已经收尾了,他走近灶屋,里头只那个大闺女正添水做饭,瞧见了他,问,“等会儿熬红薯汤罢?”

    陈庚望点点头,有他们操持着,吃什么都不要紧,有口热乎的就比着他自己做好很多。

    他抬脚向屋里走,推开门,便见他那个老来女正绕着那妇人来回看,还没坐下,他们那老来女就把人转了过来,给他腾出个空来,问,“咋样?”

    陈庚望抬头看去,他出门前的妇人变了个大样儿,那原本被梳在脑后盘在一起的头发此刻却不见了,散落的头发如今短到耳边,显得人看起来格外奇怪,更陌生。

    “不好看?”陈明宁见她爹不说话,立刻跑到她爹身边,重新打量起她娘的头发,仔细看了看,说,“我知道了,右边有一缕长。”

    不待旁人说,立刻举着剪子把那最后一缕剪了下来。

    随后,又走到她爹身旁,仔细打量半天,才终于点了头,“这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,又问她爹,“咋样?好不好看?”

    陈庚望答不上来,只是看着那妇人被他们的闺女又拉着对着镜子说了起来,待这娘俩出了屋,他才走到桌边,弯下腰,伸出手,在那地上堆积的头发中捡起了一缕,捏在两指间,心里不禁有些低落。

    上辈子,她也剪过头发,但比这短很多。

    那年在医院,孩子们照看着她,手术前要做准备,其中一项便是要把她那留了几十年的头发剪了。

    她那一头长发,年轻的时候乌黑,摸着又软又滑,不知什么时候生了白发,再摸起来就干的很。

    陈家沟这样的地方,他们这一辈寻常的妇人年轻时候多是长发,但到了四五十的年纪,便少见了,不知道是背地里商量好的还是怎的,似乎一夜间就都成了齐耳的短头发,年纪再大些,那头发就更短了。

    只她,这个年纪还盘着头发,瞧着没年轻时候多了,也不似年轻时候好了,但不过一头头发,他从来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听着院内响起的脚步声,陈庚望打开那上锁的抽屉,把手里的这缕头发包进了蓝布条纹的帕子里。

    “爹,吃饭了!”

    “知了。”

    进到屋内,陈庚望这时才看了眼坐在灶下的妇人,那垂下的头发挡住了她的面容,他看着还是觉得奇怪。

    “这样好不好看?”陈明宁端着茶缸子重新进来,又问她爹,“要是好看,等会儿我也想剪。”

    陈庚望头一偏,收回目光,不应声。

    陈明宁见她爹这般,便也不问他了,她自己还是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的,便也自顾欣赏起来,“娘,你年轻时候咋不剪短头发哩?看着比长头发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那时候哪个姑娘家剪短头发哩?”宋慧娟听见她的小闺女这么问,不禁笑了笑,“少的很哩,也就是你们这几年才时兴的,要是再往前几年,人活一辈子都不能剪哩。”

    “不成,”陈明宁听了就上,“等会儿我也得剪短点儿,我们同学还有烫头发哩。”

    陈庚望只听着他们娘仨说不停,有时余光撞进了那妇人的短头发的模样,但转头便看不见了。

    晚间,明安同明宁又睡在了她娘的那张大床上,陈庚望仍躺在靠窗的小圆木床上,屋内烧着煤,倒是暖和的很。

    又过了十来天,人都回来了,连宋浦为也专跟着明实开车来了一趟,不仅是她那瘦得太过的模样,连她那头短头发,都教人乍然看见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人回来后,俩闺女就被陈庚望撵去了东边明实那院子里睡,连西边那两间也不许他们睡,这边一入夜便只剩下他们老两口。

    “我就说爹会这样,”陈明宁不满的抱怨着,脚下踢着硌脚的小砖头子儿。

    陈明安浅笑了下,但夜色之下,才教人看不清楚那笑的真假,“我不在家,你也不赶紧缠着娘?”

    “我根本就缠不过,”陈明宁叹气,“娘怕绕着我夜里睡不好,我,我自己也怕……”

    怕什么陈明宁没说,但陈明安知道,无非是怕自己哭的时候教他们瞧见了,再惹得人难受。

    寂静的冬夜里,连只蝉也没有,太过安静,天上飘几片雪花屋内的人都能知道,只有呼呼的风声打在窗户上。

    陈庚望这天从小圆木床上重新挪回了大床上,他坐在椅子上,等着妇人吃药的工夫,目光也落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她倚靠着床头的被子,低头搅着茶缸子里的热水,别在耳后的短头发齐齐整整,黑白掺杂。

    过了这几日,陈庚望终于适应了,再看这妇人,也不觉得别扭奇怪了,似乎这样的短头发瞧着人也精神了。

    等她喝完茶缸子里的水,接过她递来的茶缸子随手放在桌上,陈庚望才起身拉了灯上床。

    夜里的煤炭也不停,门没合严,露了个指头宽窄的缝隙透气,也透了点风,床上下的床帐子下了一边,当着床尾,里头还算暖和。

    陈庚望拉了拉俩人身上的被子,摸了摸她那露在外头的手,问,“冷不冷?”

    “不冷,”宋慧娟已经合了眼,但人还没睡着。

    陈庚望把她那手放进了被子里,虽说他自己并不那么怕冷,甚至两条胳膊随意枕在脖颈下,身上只有一件秋衣。

    这时,偏过头去看,她那新留的短头发就不像长头发那么顺了,根根散在枕巾上,伸出手一碰,还扎手。

    妇人扭过了头,问他,“咋了?”

    陈庚望的手没有收回去,只是停下了他的动作,问,“这短头发好打理罢?”

    宋浦为问起这短头发,当时她便是这么答的,“剪短了我自己就能洗了。”

    事实也的确如此,这小半年明宁在家里,回回都是她烧了热水,支着凳子,坐在太阳底下给这妇人洗的。

    最近这次,剪了短头发了,支个凳子,她自己就能坐着洗,也不用旁人上手了,给她端个热水就成。

    当时她是笑着答,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,只是他们那老来女,面上是一点儿没掩住,她心里只怕还以为是自己劝动了的。

    直到这个时候,她还是怕麻烦人,即使是她的孩子,就是他,她也没麻烦几回。

    有些事不能细想深究,陈庚望望着妇人背着他的身子,长叹了口气,还是把手搭在了上头那床被子上。

    这一年,陈家格外热闹,里里外外的亲戚晚辈都特意来拜了年,就是几个孩子,面上也没教人瞧出一丝的伤感来,反倒是比着往年欢喜还甚,连陈庚望的脸色也好了很多,不再是那冷冰冰的模样。

    初二那天,原本照着老礼儿,宋慧娟不用再像往年回大宋庄,只明守明实兄弟俩开着车回去了,他们成了家,也就意味着往后这样的事儿就能担起担子了。

    但初二一早,等俩儿子离了家,宋慧娟才对陈庚望说,“我想回去看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