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节
显金再打呵欠,“在等你啊。” 多么显而易见。 陈笺方胸口“咚咚”两声,嘴上却轻轻“噢”了,余光瞥见显金书中的干花,心头“咚咚咚”三声,好像要蹦出胸腔似的。 “等我做甚?” 陈笺方站在显金摇摇椅旁,“在旁边包厢没有听见我与崔衡说了什么?” 显金摇头,“听全了的!”补了一句,“就是好奇来着。” 好奇到等不到明天。 必须今天就得揪着你问清楚。 “亲事真黄了?”显金问。 陈笺方点头,“八九不离十吧。崔衡能做他娘的主,他不点头,他娘也无法。” 显金略有踟蹰,“咱们算不算坑了熊知府侄女一家……” 照这么看,崔家也并非什么福地洞天。 陈笺方蹙了蹙眉头,略显惊诧,“我们做什么了?” 显金被问到。 陈笺方没坐下,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显金摇摇椅旁边,语气平和,“咱们只是给崔衡送去几张纸罢了——崔衡怎么表现、熊知府怎么考量,崔衡上不上得了县令,攀不攀得上知府大人的内侄,这岂是咱们能决定的?” 陈笺方站得直,一低头就能看到显金长长的眼睫和光洁细腻的脖子,陈笺方微微偏过头去,“只是咱们应尽快为左娘相看定亲了。” “万一崔衡竹篮打水一场空,又把目光锁在陈家身上,我们岂不是冤枉?” 第91章 热清汤面 甚有道理,甚有道理。 就跟求职拿offer一样,手里得攥着一个兜底的,才能跟hr a另一个高offer的薪资。 可问题是,陈左娘凭什么当兜底? 显金极为认同地点头,“……就怕咱们找了,七叔祖却尤嫌不足。” 陈笺方表情淡淡的,“他有何脸面嫌弃不足?崔家来提亲,他将崔家当宝,既定亲时未与族中商议,那遭人为难时便亦不可向宗族求助纾困——没有接受宗族帮助,却不尽族人义务的道理。” 他站着,显金坐在摇摇椅上,樱花树就在二人头顶,经廊间油灯朝上散发的微光,在地上投射出云云亭盖般的影子。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轻,害怕口中人性的算计惊扰了此刻盛夏夜的静谧,“故,自七叔祖向我求助,并同意由我出面与崔衡交涉时,左娘的终身大事便已交到了我手中。” “你原可以不接。”显金觉得他身上的担子太重。 陈笺方轻轻摇头,将前日夜里的话再沉声重复一遍,“我是长房长孙,我必须接。” 少年郎眼中有超乎年纪的沉稳和认真。 显金心头一颤,掩饰一般将头转到一边,故意放大声音,笑起来,“我还以为你也不赞同轻易退亲呢!” 陈笺方摇摇头,“我做了两手准备,当我提出熊知府侄女时,如果崔衡并不动心,我便再提他与左娘的婚事,代表陈家同意另购一处两进的宅院给左娘添入嫁妆,并亲求乔师共宴熊知府,助崔衡登上县令的候补名册。” 显金不由惊愕。 陈笺方低头抿唇,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极轻的嘲讽的弧度,“可惜呀,他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条路。” 显金不知作何感想,表情停滞地看向陈笺方。 文弱瘦削的书生、担当沉稳的未来当家人、心有城府的设局人…… 她,从未见过这样的男生。 无论前世,无论今生,前世在医院里磕磕绊绊活到二十多,虽也读书上课,却始终介怀随时停跳的心脏,不敢与人过多牵扯。 她当然也有那颗脆弱的心脏藏在暗处使劲跳动的时刻——因手术台上二十来岁的规培生轻轻耳语“不怕不怕”,因图书馆里抽开一本书时,通过缝隙看到对面书架男生微侧脸的挺直鼻梁,因隔壁病床同病相怜的病友递给她苹果时,骨节分明的手指…… 有很多心跳的时刻。 却都比不过这一刻。 清冷内敛的书生,肩负家族兴旺与族中冗琐,心怀城府地算计与反击。 显金坐在摇摇椅上。 摇摇椅都不摇了。 显金的心在摇。 左晃晃、右晃晃,上晃晃、下晃晃,像坐在水天一色的月亮船上,跟随漂浮不定的云朵与熹光,在空空荡荡的胸腔,一遍一遍地发颤。 好像……前世心脏发病时的感受又席卷而来。 像站在岸边,直面比棕榈树还高的海浪;又像站在悬崖,听风吹树、听鸟鸣林、听苗萌芽、听……听肚子“咕咕噜噜”作响的声音。 陈笺方略微呆滞。 显金心脏归位,肚空脸红,忙解释道,“我晚上没咋吃!左娘说她没咋下过馆子!我就没夹菜了!我就喝了两碗白豆腐汤、一小碗杂粮饭、三个菌菇烧麦、四五个豆苗包子!” 陈笺方呆滞的神色,转为惊讶。 如果这叫没吃,那他这一肚子热茶汤,叫什么? 叫给胃肠冲了个澡? 显金一拍摇摇椅站起身,昂着头嚷道,“哎呀哎呀!天晚了天晚了!睡觉睡觉!” 昂着头虚张声势,是企图藏住你的红脸蛋吗…… 陈笺方放任自己笑开,清了清喉咙,“走吧。” “去哪儿?”显金偏着脸问。 陈笺方将布袋轻轻放在摇椅上,“我请你吃阳春面。” …… 夜深人静,打更的刚走,乌溪旁的岸边支起棚户摊贩,陈笺方熟门熟路地来到偏僻一角,与老板招呼,“两碗素面。” 转头问显金,“老板还做糍粑、黄豆粑、豆沙糕,也做咸的油色子和酥条,还要其他的吗?” “再来两个糍粑,打碟白糖和黄豆面。”显金认真看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糕点。 陈笺方笑了笑,“我一碗素面足矣。” 啥意思? 他也想吃糍粑? 那他自己点啊…… 难道不好意思? 显金愣了愣,从善如流地改口,“你若也想吃,就来三个吧。” 陈笺方:“……” 也不怕积食?? 他记得显金身边那个锁儿,也如同吹胀的糖人似的,年初来时看着像根瘦长的豆芽菜,如今壮得像头小牛犊子。 还有作坊的其他人也是。 除了那位精瘦干练的李三顺师傅,其他伙计无一例外的尽是宽肩、窄腰、胳膊肘子鼓得像偷藏了棉花团子,全都看着就极为健壮。 陈笺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,他的体型谈不上瘦弱,但和健壮肯定扯不上任何关系。 面上来了,一碗素清汤面,汤底是棕褐色的清汤,面是揉了鸡蛋的手工面,上面铺满了切得细细的葱白和芫荽根,扑鼻而来的是蔬果清香和香料淡淡的味道。 显金喝了口汤。 汤底鲜,不是肉类荤腥的鲜味,是带点薄薄的甜味与浅淡的底盐味。 像是果类、萝卜、海带、紫菜,还有些葱头、姜片、洋葱一类提味蔬菜熬煮出的香味。 显金赞了一声,“好吃!”又笑言,“你果与三爷是亲叔侄,都贼能找好东西吃!连一碗素汤面也能找出花来!” 陈笺方吃了一口面,吞咽下后方道,“乔徽带我来过……” 说完,便略有后悔地及时停下话头。 那个下午……显金与乔徽并排坐在小院落里……笑笑闹闹地说着话,显金脸上的轻松,是与他说话时从未见到过的。 这让他……让他…… 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感受。 有不适,也有怯意;有不平,也有果然如此的松口气,有失落,也有避让不及的惶然。 乔徽,风光霁月的乔徽呀。 似乎只有一身轻松、一帆风顺的乔徽,才与开朗豁达、快乐洒脱的显金,能坐在一处,抛开世俗的算计与无奈,漫无目的地闲聊笑闹。 他能做什么? 他无趣、沉默、一本正经又寡言讷行。 就算晚上一起吃素汤面,除了偷看对方埋头吃饭的头顶,除此之外,便再无其他。 第92章 庙里烧了 两碗热面下肚,已近宵禁。 陈笺方将显金送到小院门口,便拎起樱花树下的布袋往外院走。 显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少年的背影,转头进去,就着张妈妈提前打回来的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,一觉睡到了大天亮。 显金以为心脏瞎他妈一通乱跳后,总要失一失眠以示尊重。 谁知吃过清汤面的夜晚,肚子饱饱,快乐无边,异常好眠。 照例是第三声鸡鸣起床(夏令时大概在早上五点半),显金睡眼迷蒙地翻身爬起,眯着眼拿柳树枝沾上牙粉,认认真真地刷了三遍,牙粉中细辛与薄荷的味道冲鼻,显金终于由内到外的清醒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