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7节
“前夫”一词,甚得年轻妇人欢心。 钟大娘抹了把额头,“前夫姓宋,原是这家铺子的东家……”眼眶红红的,却倔强地咬住后槽牙,“生意做毁了,库房里的纸卖不出去,他便拿了卖店子的钱,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到当铺当了,将田地、屋契甚至家丁丫鬟的身契都转手卖了,待将他自己的衣物收拾妥帖后,便趁夜里不知跑哪儿去了。” 这狗东西! 显金瞠目结舌。 她知道宋白喜不要脸,却不知宋白喜是不要脸他妈给不要脸开门——不要脸到家了。 就算放在渣男届,也是炸裂的存在啊! “那家……家中……”显金略有迟疑。 钟大娘抹了把眼睛,扯了个笑,“家中就像被山贼洗劫一空,连茅房里那卷竹棉纸都没放过。我为数不多的嫁妆也早被他偷拿去填补铺子上的亏空,早就所剩无几,家又被卖了,我只好带着孩子回娘家。” 锁儿适时给钟大娘上了一盅茶水,顺势拖了个小凳子坐到旁边。 钟大娘端起茶盅喝口水。 显金却看到女人手背皲裂,和脸是两个皮肤。 显金张了张嘴。 钟大娘顺着显金的目光看过去,神色释然解释道,“我娘家不行——若我娘家很行,也不至于嫁给死了双亲又没什么大用的宋白喜。” “我回娘家后,多了两口人,我爹生我生得晚,现如今已五十五,实在操劳不得。家里做的果子生意近年也不太好,弟弟又要读书,我总不能吃干饭,便把孩子交给我娘,我在外头寻了个印染作坊洗布料的活计。” 杜婶子点头如捣蒜,证明其所言非虚。 显金张着嘴,正欲说什么,却被钟大娘摆摆手,挡了回去,“我晓得的,和您无关,您够意思了、这个店子加上库房里的纸可值不得一千两。”钟大娘看了眼斗柜上放着的精美封皮手账本子,“噢,在宋白喜那狗娘养的手里值不得一千两银子,在您手上一千两、两千两,不过是寻常。” 显金有着大部分暴发户都有的特质——非常爱听马屁…… 钟大娘一席话,说得她通体舒畅。 钟大娘又道,“没有您,也有别人,他志不在此,搞不好这店子的。” 又是一计哂笑,“他这人,志向太高了,日日做梦要入阁拜相,要光宗耀祖,明明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却偏偏暗恨怀才不遇,一心要去闯荡京师去找伯乐。” “他说,照他的才和貌,一去京师就该有三品大员慧眼识珠,将嫡长女下嫁给他,再拿银子给他,将他运作去国子监读书,一年考秀才、三年考举人、五年登顶做状元。” 显金目瞪口呆。 这辈子的惊,都受完了。 才与貌……嫡长女……国子监……做状元…… 再匪夷所思的人生,肯定都有人在过。 譬如乔宝元。 譬如希望之星。 但,显金坚信一点,就算老天爷得了白内障青光眼!成了小聋瞎! ——这狗屎运也不可能砸到宋白喜头上! “那……那他现在呢?” 钟大娘冷冷一笑,“前两日,一个与他素日走得近的老童生来找我,说收到了宋白喜的来信,找他出借二两银子付客栈的房钱和酒楼的饭钱,并承诺以后高中状元必当百倍偿还。” 二两银子都需要借,就意味着身上没钱了。 一千两银子的出让金。 甚至还有变卖家产和屋契得来的钱。 在短短不到一个季度的时间,就被宋百喜挥霍一空。 就是拿银票烧纸,也见不得烧这么快啊! “他做什么了?”显金发问。 钟大娘嘲讽的笑一直挂在脸上,“东边买了个马车,西边买了只不知是什么朝代的陶俑,南边买了好几个瘦马,北边财露了白,被人做仙人跳,把剩下的钱都抹了。“ 才冤枉哦! 还不如当纸钱给烧了! 烧出来的火,还能烤烧烤。 被仙人跳圈走的钱,只能肥了犯罪分子的腰包。 该背时! 显金对于宋白喜的遭遇感到欣慰,再看钟大娘只觉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妇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,说话行事也清楚明了,便敞开了问,“你如今来店子应聘做工,可会尴尬?” 以前是少奶奶,现在是吞并单位的打工仔。 这落差也不小。 钟大娘坦然地摇头,“有啥好尴尬的?少奶奶是宋家少奶奶,自力更生做活计,别人才会叫我一声钟大姐——我才是我咧!” “我只怕贺掌柜你不要我,我又要去洗布匹。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,不怕吃苦,算一条很大的优点。” 第105章 尽是宝贝 “既是能吃苦,怎么又害怕洗布匹?”显金提出疑问。 钟大娘抿唇道,“我纵是将布匹洗得再好,我能得到什么?” “我如今能得到八钱银子的月例,五年后呢?十年后呢?我仍然只有八钱银子。” 钟大娘咬住唇,摇摇头,“我不怕吃苦,但我怕吃没有意义的苦。” 再抬起头,“我打听过了,陈记有一套完整的晋升制度,从试用到一根杠、再到三根杠……泾县作坊负责做纸的李师傅和店子里负责店务的董管事都是三根杠……我好好干,总比一辈子陷在八钱银子里强。” 杜婶子嘴巴圆成个“o”形,为刚刚因二两银子月例就兴奋的自己羞愧不已。 人家的职业规划是三根杠诶! 三根杠! 要干到领导层诶! 为自己感到羞愧! 同时……杜婶子默默向钟大娘靠过去。 大腿要提前抱好。 希望以后大腿给她批假的时候,也像她答应带大腿来应聘时,一样爽快。 钟大娘这个话叫显金一愣,愣神之后便笑起来——这是来这么久,第一个……第一个!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表达欲望的女性! 锁儿对蹄膀的欲望不算。 ——她想晋升! 想爬到和男人一样的高度! 想有三根杠! 想赚更多的钱! 真…… 真是叫人惊喜! 显金低头喝了口福鼎白茶,笑道,“我原以为宋白喜的妻室是委曲求全、忍气吞声的。” 钟大娘扯出一抹苦笑,“我原着实委曲求全、忍气吞声,只因宋家给我娘家的大额彩礼!只因宋白喜算半个读书人!只因我吃宋家的,我弟弟依赖宋家的银子娶亲!” “直到宋白喜告诉我,他把店子卖了要北上读书,我和孩子要自谋生路,我才终于变得不委曲求全,不委屈吞声!” 那日,她恶狠狠地把宋白喜的脸挠烂,指甲缝里都是宋白喜的脸皮和血肉。 显金也突然想起店子过户当日,宋白喜脸上的抓痕。 钟大娘捏紧拳头,“我父亲考中过秀才!我也念过书,我也识几个字!我也会打算盘!若非宋白喜日日告诉我,我不行,我只是个会生孩子、会奶孩子的工具,我必不允他将祖产都糟蹋了!” 杜婶子释然了。 人家这种高端复合型人才的职业规划,她在这儿羞愧个毛线啊。 “你来吧。” 显金仰头。 别人忌讳新店用旧人,一嫌不吉利,二嫌有异心。 她不忌讳。 君不见,宋记原先的伙计,尽数都在小曹村当外包指导吗? 除了缺个中风的老管事。 宋记人员在陈记齐聚一堂,春节能单独坐一桌。 也不知是宋记的胜利,还是陈记的战绩。 “但,论你会读书、会写字,论你先前是什么身份,论你父亲是什么出身……” 显金抬了抬头,表情有些淡淡的,“在我这儿,你都只有一个称谓——伙计。” “伙计干不好事,就要被扣薪。” 显金朝锁儿努了努嘴,“你可以去打听一下,水东作坊的周二狗,大名鼎鼎的狗爷,有多少扣薪在我手上攥着。” 锁儿愣住:那不是他文盲的代价吗? 钟大娘咬着唇点头。 显金再笑道,“干得好嘛,自然青云直上,钱财无虞。你也可以打听一下,咱们水西铺子上的董管事盖了几间房、垒了几堵墙、儿子娶媳妇给了多少聘礼。” 懂了。 锁儿在心里点点头,周二狗和董管事成为了鲜明的对照组。 这就是董师傅说的,入职之前要先来个下马威。 有的店家组织员工跑操、喊口号美其名曰凝聚合力,有的店家以恶狠狠贬低员工实力来淬炼队伍千锤百炼厚脸皮的作风,至于他们老板,可谓是军—事奇才,先使一招杀鸡儆猴,再给个甜枣和光明的未来展望,一套组合拳打下来,何愁收拢不了这位原装少奶奶、现今的试用期小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