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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种后宫叫德妃.4_第二章 整治平贵人

    佟嫔愣了愣,心里突突直跳,怨姐姐不早早答应她。表面上则问她:“是不是怕麻烦?不碍的,我反正时常也要去承乾宫请安。”

    平贵人悠然一笑,“啪”的一声将茶碗盖合上,对佟嫔道:“隔壁觉禅贵人走了,咱们就清净了呀,再没什么人挑唆我们姐妹关系,咱们就能好好相处了。”

    佟嫔听得云里雾里,只会尴尬地笑,又不知该怎么问她,越看她阴瑟瑟的笑容就越觉得慌张,实在熬不住想问时,玉芝慌慌张张进来,似乎有什么话不想在平贵人面前说。而人家也料到该有消息传来了,起身轻轻一甩手里的帕子,便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玉芝这才告诉佟嫔,觉禅贵人被侍卫在御花园拿住,怀疑觉禅贵人与侍卫苟且。现下人被扣住了,正等着上头讯问发落,具体的也不知道,宫里都传疯了。

    佟嫔怔怔地看着玉芝,想到刚才平贵人那番话,她突然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。可她是怎么知道的?她怎么看出来自己和觉禅贵人联手算计她?

    隔墙有耳的事,平贵人不说,佟嫔就一辈子也想不到。而此刻宫内疯传咸福宫觉禅贵人嫌疑与侍卫苟且,妃嫔私通是死罪,可绝不会因为“私通”而死,皇家会给她一个正常的死法。只要定下了罪名,她就没法翻身了。

    消息传开时,荣妃正和惠妃核对六宫入夏准备的用度开支,这件事传到跟前,两人都傻眼了。按理说她们管着六宫琐事,对妃嫔的管束也在她们的职责之下,如今闹出这样的事,而且还传得沸沸扬扬,皇帝那儿不得雷霆大怒,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不会给她们好果子吃。

    惠妃恨恨道:“她好端端的,怎么会闹这种事?”一面骂着,一面心里猛然惊悚,难道是容若?难道是她和纳兰容若的事被揭发了?可容若不是普通侍卫,难不成这个侍卫帮容若私相授受?各种猜忌在惠妃脑袋里盘旋,头一桩要紧的,就是绝对要和自己撇清关系。

    这件事现下交去了承乾宫,两人匆匆赶去。荣妃进门前瞧见佟嫔慢吞吞地走在拐角处,刚想等一等,惠妃却急着让她进去。这边佟嫔走到门前,脸色惨白如纸。玉芝跑上去问了承乾宫门前小太监几句话,急匆匆跑回来说:“主子,德妃娘娘还没到。”

    佟嫔怔了怔,红唇微动说:“会不会在慈宁宫啊?”

    “不管在不在,去瞧瞧就知道了。”玉芝拉着主子走,两人过承乾宫而不入,径直往永和宫来。没想到运气那样好,德妃今日没去慈宁宫,这会儿宫里闹得沸沸扬扬时,她正在和六阿哥睡午觉。

    佟嫔立刻让门前的人去禀报,永和宫的人很有礼貌,不敢怠慢了佟嫔娘娘。话传进来,正好岚琪也醒了,环春来侍奉她洗漱,将外头疯传的事说了。果然岚琪和惠妃一样,本能地想到纳兰容若,心里惊得突突直跳。

    再等佟嫔进来,岚琪客气地让她坐下,却见佟嫔扑在她膝下哭道:“娘娘,您救救觉禅贵人吧,都是我不好。”

    面对佟嫔的哭诉,岚琪心底略略有些毛躁。非她小气多疑,是觉得佟嫔好好放着自家亲姐姐不去求,为何偏偏跑来求她。这么些年在这宫里,看尽太多人情冷暖,由不得她再像从前那样冲动鲁莽。她有帮人之心,可也要看帮什么人帮什么事。

    再等听完佟嫔的话,岚琪心中更是奇怪,没想到觉禅氏那般“无情”的人,竟然会为了佟嫔出头。要说她帮着温贵妃做这样那样的事,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,她为求生存可以理解,可她为什么要帮佟嫔?

    心里太多的疑问,让岚琪觉得自己很无情。此时此刻她应该好好安抚佟嫔,为她想法子想办法才对,可她却在思考这些不合时宜的事。也许是心里太明白,私通的罪名会让觉禅氏万劫不复,不管是谁凑上去,都会惹一身骚。

    “觉禅贵人说,只是想弄出个借口,让平贵人在储秀宫住不下去。我们没想坏她的好事,更不会害她,就是想让她搬去别的地方。谁晓得把温贵妃拉进来之后,后面的事就不是觉禅贵人和嫔妾能控制的了。可是平贵人却把这些都怪在我们身上,也不晓得怎么弄得觉禅贵人这样的罪名。觉禅贵人那么温柔安静的人,连和别人多一句话都不说的人,怎么会呢?”

    佟嫔哭哭啼啼,岚琪看着她这样,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敢去求皇贵妃。照皇贵妃的脾气,哪里能听她说这些解释的话,不过是一个贵人,找个借口打发了就是。秽乱宫闱是不用姑息的。早些时候太皇太后就叮嘱过她,遇到这样的事,决不能心软。

    佟嫔又哭求:“娘娘,您去救救觉禅贵人吧。”

    岚琪则冷静地说:“我们什么事都不知道,连她怎么落入陷阱的也不明白,单凭平贵人一句话,也不能指证是她设的圈套。妹妹你先冷静一些,我让环春去打听情况,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才能帮你。”

    而环春早早就派人去打听了,等消息传回来,说是觉禅贵人在御花园和一个侍卫说话,被尾随而至的人抓住。尾随的侍卫是接到检举说有侍卫和妃嫔私通,他们的确是特地来抓人的。但为何会抓到觉禅贵人,旁人也不明白。最要命的是,那个侍卫竟然已经承认了。

    “觉禅贵人现在在承乾宫,贵人她不承认私通,更说不认识那个侍卫。”环春皱着眉头将打听来的话告诉主子,“偏偏那个侍卫承认了,一副不怕死的架势,真叫人奇怪。”

    岚琪颔首,思量着道:“遇见这样的事,不论有或没有,人都会本能地为自己开脱。这么容易就认罪,实在说不通。”

    佟嫔抽噎着,恨恨地说:“指不定是平贵人弄来的死士呢?”

    “死士?”岚琪心里一抽,所谓死士,就是舍弃性命为主子做事的人。对他们来说没有正邪,只有主子。若如佟嫔所说,恐怕要那个侍卫说出真相,就等同逼他自尽,到时候死无对证,觉禅氏更加百口莫辩。

    不多久外头又有消息来,说是温贵妃到承乾宫了,可这句话才说了片刻,门前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禀告:“主子,皇贵妃娘娘派人找您去承乾宫。”

    岚琪并不管六宫的事,让她去要么是旁听,要么一起商量个对策。直到进承乾宫门之前,她都是这样想的。可她怎么会想到,自己好好在永和宫睡个午觉,也会被卷入这件麻烦事里。

    原是温贵妃跑来说是她让觉禅氏去御花园折花枝。又说平素觉禅贵人跟着她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莫说跟侍卫私通,连不认识的宫女太监都不会多说一句话,力保自己宫里的人是清清白白之身。不论贵妃出于义气还是私心,能站出来保她屋子里的人,都让荣妃等人刮目相看。

    可问题却又来了,觉禅氏身边的香荷说的和贵妃完全相反,毫不知情的香荷被提溜来,没问几句她就哭着说:“是德妃娘娘派人来约贵人去御花园赏花,我家贵人才出门的。”

    如此一来,要么温贵妃说谎,要么香荷说谎,而再问觉禅氏,她却说是自己想去御花园走走,没人找她去。温贵妃尚可,香荷激动地问她:“您为什么不说呢,是德妃娘娘派人来找您的呀,奴婢没撒谎啊。”

    岚琪进门时,就正好听见香荷这样哭,不等她弄清状况,香荷就哭着问她是不是她请觉禅贵人去御花园。再等岚琪听完这些事,皇贵妃已经很不耐烦,纤长的眉毛都快打结了,怒气冲冲地指着她们说:“你们能不能商量好了,再来保人?”

    众人一听皇贵妃这句话,显然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,只要底下的人能理清头绪能有个服人的说法,皇贵妃这边不是不好商量的。可眼下,荣妃、惠妃绝对置身事外,温贵妃一心想帮,却被香荷弄得乌龙,而德妃完全不相干的人,却莫名其妙被卷进来。

    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,觉禅氏除了坚决否认自己私通,对于温贵妃和香荷的话,也一样否认。明明任何一边都是她的救命稻草,她却一边都不伸手去抓。

    温贵妃也被弄得很尴尬,她以为自己站出来说话,可以帮觉禅氏解围。她知道觉禅氏和纳兰容若的事,今天既然抓的不是纳兰容若,她就绝对不可能和别人私通。若要说那个侍卫是纳兰容若的人帮他私下传递什么,只有傻子才会正大光明地大白天跑去御花园等着人来抓。

    大家都是聪明人,静下心来想想就都会觉得这事蹊跷古怪,可再如何蹊跷古怪,事情终归是发生了,而那边已经认罪等死,等同是定下了一半。

    “荣姐姐,宫里似乎已谣言四起,不论事情结果如何,您一定有法子让那些嘴碎的人闭嘴吧。”岚琪终于开口,却是对荣妃说这些话。

    在这儿尴尬半天的荣妃倒是精神一振,忙点头,转身对皇贵妃说:“嫔妾且去看看哪些人嘴碎,宫里头清净一阵子了,又有人不安分了。”

    惠妃也不愿留下掺和这件事,知道和容若没关系她就安心了,赶紧附和着和荣妃一起离开。要压住宫里的流言蜚语,她们有的是手段,比起处理眼前这毫无头绪的事简单多了。

    二人一走,皇贵妃更加没耐心,对温贵妃和岚琪道:“妃嫔私通,是皇上的奇耻大辱,你我都明白怎样处理才最好。机会我给你们了,别到后来,又说我容不得人。你俩在这里好好想想,想明白了再来请我说话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些,皇贵妃竟撂下一屋子人走开了。温贵妃和岚琪都没阻拦,而跟着岚琪来的佟嫔,则是再三犹豫后,也跟着姐姐进去了。岚琪猜想她会向皇贵妃坦白,即便不敢说,至少会为觉禅氏说好话。而她这边和温贵妃大眼瞪小眼,算起来,她们真是很久没这样近距离地相见了。

    “咱们这儿没结果,慎刑司可要来接手了,那里就没那么好脾气,等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没个明白话。”温贵妃冷冷地开口,眼神直直地看着岚琪。许久不相见,德妃身上毫无变化,还是从前的模样,可温贵妃却没来由地,觉得她很陌生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岚琪仅仅简单地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温贵妃微微蹙眉,继续冷声问:“香荷不会撒谎,是不是你派人去找她?”

    “娘娘,没有任何人来找嫔妾,是嫔妾自己要去御花园的。那个侍卫突然纠缠上来,嫔妾从没见过他。”觉禅氏却打断了两人刚要开始的对话,她似乎并不怕死,但她也绝不会承认莫须有的罪名。

    “主子,是德妃娘娘呀,你忘记了?”香荷哭着说,真是护主心切,又对德妃道,“娘娘,您让奴婢去永和宫指给您看是哪一个人,奴婢记得那小太监的脸。娘娘,您为我家主子说句话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傻了。”觉禅氏拉住香荷,苦笑道,“傻丫头,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。你去永和宫找不出来,就是你撒谎,难道你要去慎刑司挨鞭子吗?这件事明摆着,有人故意害我,不要再把德妃娘娘牵扯进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贵妃娘娘,可否让嫔妾单独和觉禅贵人说说话?”岚琪不管她们主仆说什么,自己这般问温贵妃。贵妃先是愣了愣,岚琪见她没拒绝,便让青莲和冬云请贵妃娘娘去别处坐坐,又把香荷也带下去。殿内终于静下来,岚琪在一旁坐定,对地上的觉禅氏道,“起来吧,地上怪冷的。”

    觉禅氏摇了摇头,带着几分歉意说:“好端端的,把您牵扯进来,都是嫔妾的过错。”

    岚琪问:“香荷没撒谎是不是?有人顶着我的名头去找你了?”

    觉禅氏终于点了点头:“嫔妾当时也没多想,觉得您没事绝不会来找嫔妾,没头没脑地就去了。到了那边您不在,嫔妾想大概要等一等,日头挺晒的,香荷就跑回去给嫔妾拿伞。没多久那个侍卫就跑来了,若是香荷没走,大概也不会出事。”

    岚琪微微摇头:“他们既然算计好了今天,香荷自己不走,他们也会另想法子支开她。你们只是说说话,就安上私通的罪名,本来就十分牵强。可就是因为这样的事太敏感,不管它合不合情理,事情出了就是罪过。即便之后能保住你的性命,认定你没错,也不过是静悄悄地息事宁人,不会大张旗鼓地还你清白。从此以后,你在宫里总难免被人因此指指点点。”

    觉禅氏不屑地笑道:“名声对嫔妾来说不重要,事已至此,不论生死,嫔妾都不想再把别人牵扯进来。只是没想到温贵妃娘娘会跑来为嫔妾证清白,嫔妾以为她会撇清关系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在一起那么久,私心也好情分也好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”岚琪心里也对温贵妃略有改观,又继续问,“佟嫔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,你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里头的缘故,为什么不对皇贵妃娘娘说?”

    觉禅氏眼神平和地看着她:“贵妃娘娘姑且不论,这宫里真正对嫔妾友好过的,只有您和佟嫔娘娘,嫔妾一辈子孤孤单单没什么姐妹朋友,难得有您二位真心相待,嫔妾死不足惜。”

    “我对你好?”岚琪觉得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觉禅氏笑着点点头道:“您说过的话嫔妾都记着,每一句都是希望嫔妾能好好活下去,以前不明白,现在全懂了。”

    岚琪静静地听着,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“一直以来,贵妃娘娘只是利用嫔妾,但今日她能来,嫔妾很感激。”觉禅氏冷静而清醒,突如其来的遭遇并没有让她乱了方寸。对于她这条仿佛死过了几次的命而言,她更在乎的,是活着时心里最后在乎的这点人和事。

    “若是佟嫔置身事外,我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。而即便知道了,也会为你可惜,为她寒心。可佟嫔到底还是说出来了,她求我来救你。老实讲我不知道怎么救你,咱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清白。查下去,平贵人背后什么势力,你我心里都清楚。”岚琪认真地说,“我愿意帮你,但我只能凭这张嘴去说服太皇太后,或者是皇上。他们若不依,我就爱莫能助了,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嫔妾不奢求这件事能有转圜,当初贸然答应帮佟嫔娘娘,冷静下来就后悔了。不是怕因此生出事端牵连自己,是觉得平贵人指不定哪天会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,往后更加会害了佟嫔娘娘。果然应了今天,一切只怪嫔妾太冲动。”觉禅氏无奈地笑着说,“这和帮贵妃娘娘做些什么完全不同,嫔妾太自以为是了。”

    岚琪看着她,心内五味杂陈。她看着觉禅氏一步步到今天,好容易人家想明白想通了。当初她和纳兰容若旧情不断都没出什么事,却是等到今天真得了个私通的罪名。她叹息道:“你说了那么多,八阿哥呢?生母名声不好,八阿哥也会受连累。”

    觉禅氏冷冷一笑道:“八阿哥不是惠妃娘娘的儿子吗?和嫔妾不相干。”

    岚琪却是因此笑起来:“你还是没变啊。”

    说这话时,皇贵妃自己跑出来了。见到只有岚琪和觉禅氏在说话,没好气地问了声:“温贵妃也走了?”

    岚琪不等回答,见跟她出来的佟嫔哭得眼鼻通红,肯定是被她姐姐骂惨了。再看皇贵妃的架势,心里揣摩着,觉禅氏还有的救。

    “因嫔妾想与觉禅贵人单独说话,贵妃娘娘去别处歇息了。”岚琪应道。但见皇贵妃很不耐烦,回眸瞪了一眼佟嫔,便吩咐岚琪:“你回去歇着吧,这里没有你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岚琪一怔,她可才答应了觉禅氏,要去慈宁宫为她求个情的,怎么皇贵妃不让她插手了?

    “去请温贵妃到内殿说话,觉禅贵人先回咸福宫,不要再随处走动。之后的事温贵妃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。”皇贵妃简简单单地说罢,又瞪了眼妹妹,“你也回去,那件事尽快给你办到,若再惹是生非……”

    佟嫔不等姐姐把话说完,低着头就走开了。觉禅氏知道不能和皇贵妃拧巴,皇贵妃让她走她就

    得走。看得出来她会和温贵妃有个商量,自己的命应该是保住了。

    岚琪和觉禅氏一起出来,温贵妃皱着眉头看她俩,青莲则邀请她往里头走,两处都没说上话,便这样擦肩而过。待到承乾宫门外,觉禅氏轻声对岚琪道:“能不把您牵扯进来就再好不过了。眼下佟嫔娘娘若对皇贵妃娘娘说了平贵人的事,皇贵妃可能会想到平贵人背后的势力。如此这件事就不只是嫔妾一个小贵人的死活,牵扯得太多。对皇贵妃和温贵妃而言,她们要考虑的事可比嫔妾的死活重要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岚琪知道觉禅氏有智慧,她虽被困在这深宫里,入宫前却看到过大世界,有见识有学问。若不是从前那些儿女情长的纠葛,跟她说话,该是最好沟通的。而这一番话岚琪才在心里想到,觉禅氏就已经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皇贵妃眼下既然不让我插手,不宜惹她生气,我暂且旁观为好。但若最后她们又不得不牺牲你,我会尽力保你周全。”岚琪含笑看着觉禅氏,“还是刚才那句话,我尽人事,你听天命。”

    觉禅氏双眼微微泛红,福一福身子道:“有娘娘这句话,嫔妾已经知足。”

    两人在承乾宫门前散了,觉禅氏淡定地回咸福宫等待发落。这边温贵妃坐在皇贵妃的内殿里,要说入宫这些年了,温贵妃每每来承乾宫,都是众妃聚集,大家只在外头说话或看戏,极少会在里头坐坐。眼下两人各坐一边,青莲上茶后,就默默地退下了。

    “听说你宫里已经有新茶?”皇贵妃唇边勾起幽幽笑容,语调古怪地说,“也不晓得我这里旧年的陈茶,合不合你的脾胃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笑道:“娘娘客气了,陈茶新茶嫔妾都喝不得。”她稍稍挺起还没见形的肚子,略骄傲地说,“嫔妾怀着身孕,太医叮嘱了不宜饮茶。”

    皇贵妃眉头一挑,心中很不是滋味,但转念一想她有胤禛,又不在乎了。拉回话题说正经事,她不避讳地提起了妹妹和觉禅氏联手要逼走平贵人的事。自然不会提到她们利用了温贵妃,只是说:“这个小赫舍里很了不得,小小一个贵人就敢兴风作浪。自打皇上有后宫起,似乎还是头一回闹出这种事,到底是元后的亲妹子,脑袋上多长角的。”

    “元后?”温贵妃冷哼,反问皇贵妃,“难道在娘娘眼里,钮祜禄皇后也是不能和人家比的?说起来,进宫前就常听说,您明着暗着和家姐对立呢。”

    皇贵妃对此不以为意,已听妹妹说,平贵人肆无忌惮地贬低钮祜禄皇后,才因此惹怒温贵妃不断地折腾她。事到如今她妹妹脱不了干系,温贵妃也脱不了干系,做姐姐的总要为妹妹出头说话,自然就是她俩的事了。

    “年轻时的事作不得数了,你姐姐去世后,我心里还空落了好一阵子,你说这样的话很没意思。”皇贵妃说着,又不屑地一叹,“不说这些了,说说平贵人吧。你甘心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夺走了左膀右臂?觉禅氏在你宫里没少为你做事吧,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至少你今天会跑来保她,就是很在乎的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见皇贵妃单刀直入,也不客气了,正经说:“只要能保住觉禅贵人,娘娘有什么法子,或要嫔妾做什么,您只管说。”

    皇贵妃道:“咱们几大家族,在朝廷上怎么个模样,虽不归我们女人管,可我们也不该给家里添麻烦不是?”

    都是一样背景的人,温贵妃当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,颔首道:“平贵人能调动侍卫,显然家里没少插手。”

    “闹大了,不晓得他们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发难。眼下这破事已经让皇上蒙羞,若是朝廷上再闹出什么事,就是更大的麻烦。”皇贵妃脸上略见愁容,“索额图是领侍卫内大臣,侍卫的事咱们难以插手。便是想说那侍卫癔症疯魔也难,堂堂正正给觉禅氏一个清白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说的嫔妾都明白。”温贵妃觉得皇贵妃并没说什么有建树的话。

    皇贵妃则不紧不慢地说:“你不想失去觉禅贵人,我也不愿平贵人兴风作浪欺负我妹妹。再不能像刚才那样乱哄哄的,咱们得好好合计,众口一词才是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微微蹙眉:“娘娘请说。”

    皇贵妃道:“既然那个宫女说是德妃找觉禅贵人,那就顺着这话下去。你就说你也看到永和宫的人去找觉禅氏,你知道她出门是赴约见德妃,其他的一概不用多说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摇头:“可是德妃方才并没有表态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劝她。”皇贵妃很自信,“皇上或太后问起来,德妃该怎么说,我会和她讲。你也明白,在皇上面前哪个说话最有分量。只要德妃说是她找觉禅氏去的,皇上就一定会信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心里没谱,忧心地问:“那侍卫呢,平贵人他们会善罢甘休?”

    皇贵妃眼中满是鄙夷之色:“咱们息事宁人,他们再要闹,就是戳皇上的脊梁骨,皇上会让他们闭嘴的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从不知道皇贵妃也会有这样的心机,她总是懒得管宫里的事,一副富贵闲人的姿态。旁人只晓得皇贵妃脾气大性子急,没想到她也能静下心来想事情。至少温贵妃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。

    皇贵妃又道:“记着了,不想我们任何一家被他们圈进去,就照我吩咐你的话来说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却问:“平贵人之后怎么处置?难道由着她气焰嚣张,由着她一个小贵人在宫里作威作福?”

    皇贵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,心里笑她看不穿。可既然人家问了她就不能不说,便幽幽道:“在这宫里,只要是被皇上讨厌了,还作威作福给谁看?”

    一语震得温贵妃心虚不已,目光匆匆从皇贵妃身上掠过,胸前像堵了块石头似的喘不过气,勉强才能露出笑容,生怕皇贵妃看出来她心虚自己早就被皇帝讨厌的事实,笑着应道:“嫔妾明白了,嫔妾回去会好好和觉禅贵人说。”但她又一个激灵,问道,“刚才惠妃和荣妃也听见嫔妾的话,现在再改,她们会不会说出去?”

    “她们啊?顶好置身事外,你看她们跑得多快?”皇贵妃很是不屑,又瞧一眼温贵妃说,“你会来,我可真没想到,看样子觉禅贵人对你很重要。”

    温贵妃没再接着这话说下去,告辞后赶回咸福宫。可当觉禅氏听说这件事最终还是把德妃牵扯进来,对着温贵妃她很无语,心里头对德妃满是愧疚。平贵人能拿德妃做幌子,显然也是嫉妒德妃得宠,想让她也惹一身骚。如今真的把德妃拖下水来还她清白,坏了平贵人的好事,往后她更加要记恨德妃了。

    如此,这件事闹了大半天,荣妃和惠妃压制了宫里的谣言,皇贵妃则未如众人想象中那般容不得觉禅氏。最终传出来的消息,是说德妃在承乾宫力证是她找觉禅贵人去御花园,更亲眼在御花园看到她,可不等靠近说话,就有人把觉禅贵人带走了。

    皇贵妃把决议禀告乾清宫,玄烨那边忙着政务,间或听见这件事。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皇帝会因此震怒,可玄烨就算真的生气,也绝不会表露出来,做什么要让人看到他被戴了绿帽子的窘迫?更何况他根本没在乎,他晓得容若和觉禅氏的“青梅竹马”,那个觉禅氏怎么会跑去和侍卫私通?

    可是发现岚琪牵扯其中,还成了要紧的证人时,玄烨才皱了眉头,于公于私都要把她叫到乾清宫问话。岚琪又马不停蹄地赶来这边,打了腹稿要怎么应对,可却被皇帝撂在书房门外头站着,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李公公忍不住想进去问问,岚琪却拦住他,满不在乎地说:“皇上想见我,自然会宣召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……您二位都赌气,奴才就难办了呀。”李公公晓得里头外头两个人在怄气,虽然事情真相他弄不懂,可毫无疑问,就德妃娘娘这样的人,怎么会平白无故牵扯上这样的事,这里头必然有文章可做。而他能想到,皇帝怎么会想不到。

    却是此刻,门前值守的小太监跑进来说:“公公,纳兰容若大人在外头求见。”

    李公公奇道:“什么时辰了,怎么还领牌子进来了?”

    容若知道表妹在宫里出事时,正和沈宛在私宅里。手下的亲信送来消息,倒不是为了觉禅贵人,他们并不知两人间有旧情,只是因为侍卫之中出了这样的事,觉得有必要告诉容若一声。

    而容若听说事关表妹,想也没想就跑出去了。当时沈宛抱着孩子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他风一般地冲出去,那一刻心里的冰凉,让她觉得当初在木兰围场对觉禅氏说的每一句话,都化作了巴掌一下下重重地扇在她脸上。

    这会儿容若进宫,恰见德妃娘娘在乾清宫。岚琪见到他时微微摇了摇头,似乎觉得他不该来,彼此以礼相待后就擦身而过。李公公请德妃娘娘去别处休息一会儿,那样一坐,就坐了大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等她闷得都犯了困要打盹,玄烨熟悉的脚步声催醒了她。但见皇帝阔步进来,看到她就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,而后定定地站在原地张开手。岚琪愣了愣赶紧上来伺候替换衣裳,将常衫给他穿戴好,人家又懒懒地坐下等着换靴子。可真看到岚琪蹲下去准备脱靴时,又舍不得地把她拉到一边说:“这些事小太监会做,谁要你瞎殷勤。”

    岚琪没坚持也没顶嘴,等玄烨换好轻便的衣裳,已是摆膳的时辰。李公公领着御膳房的人一道道铺张开,玄烨看了半天就不耐烦,指了岚琪说:“你挑几样放到里头炕桌上吃。”

    岚琪知道他心情多少受影响,什么都顺着他来,拣他爱吃的选了几样端进来,立在一旁递筷子端碗准备伺候用膳。玄烨却指指对面说:“坐下一起吃吧,你不饿?”

    “皇上虎着脸,哪个吃得下,吓都吓饱了。”岚琪才嘀咕一句,就被玄烨轻轻一推,“老实坐着去,你闹出这些事,朕还不能说你了?”

    两人对坐,岚琪垂着脑袋不说话,只看到玄烨的筷子时不时在菜肴间挪动,心想他胃口不错,对自己也没真生气。看样子纳兰容若没让皇帝不高兴,兴许人家急着进宫,不是为了觉禅氏的事,自己还误会人家了。

    可她才这样想,玄烨就道:“那个侍卫已经死了。”岚琪猛然一惊,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。玄烨睨她一眼,“怎么,留着他继续胡言乱语?”

    皇帝在生杀之间如此冷酷无情,也是提醒了岚琪天家不可冒犯。玄烨纵然疼她爱她,可终究是帝王。

    玄烨又道:“皇贵妃那些话,是你教给她的?好端端,谁不能证明觉禅氏的清白,要你出面?你就是觉得朕听得进你说的话,所以上赶着给自己揽事。乌雅岚琪,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?”

    这话很不中听,岚琪每次被玄烨连名带姓地叫,极少是腻歪着的甜言蜜语,大多就是这样生气了骂她,反正也习惯了,定下心来慢慢告诉他事情的始末,一些不该提的她没说出口。关于皇贵妃那些主意,岚琪道:“娘娘只是交代了臣妾这样做,具体是娘娘自己的主意,还是温贵妃娘娘的主意,臣妾可就不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岚琪没有故意把温贵妃牵扯进来,她俩私下说了什么岚琪不知道。而皇贵妃让她出面证明觉禅氏的那些话,也没言明是谁的主意。岚琪不敢随意揣测是谁的心机,就让皇帝自己去判断好了。

    “真的不是你?”玄烨显然不大肯信。

    岚琪正经点头说:“您说那侍卫都死了,臣妾还瞒着您做什么?这件事的确和臣妾没关系。但是既然有人拿臣妾当幌子,皇贵妃娘娘说那就将错就错,要紧的是息事宁人,别闹出更多的笑话,不能让您在大臣面前难堪。”

    玄烨手里的筷子停了,略略尝了一口酒。没有要紧的节庆,他平时不贪杯,本是一口酒足矣,但今天尝了尝后,就一饮而尽。岚琪看着空荡荡的酒杯,这么多年在他身边,自然晓得,皇帝不高兴。

    “你答应皇贵妃出面,只是为了她的一句息事宁人?”玄烨语气沉沉。

    “臣妾还觉得,觉禅贵人可怜。”岚琪心想,躲躲闪闪说些言不由衷的话,只会在玄烨的盘问下越说越窘迫,不如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才能坦荡荡,便平静地告诉他,“莫说娘娘这样让臣妾帮忙臣妾愿意,就是她们放弃觉禅贵人,臣妾还打算到您面前或是太皇太后面前保她一条命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仗义?”玄烨皱眉头。

    “不是什么仗义,更不是臣妾自以为是,就因为那是一条人命。”岚琪坚定地回答,毫不畏惧地正视玄烨,“皇上,臣妾不能在后宫独活,独善其身在后宫几乎不可能,这点您比臣妾更明白。不论是顺服皇贵妃娘娘的安排,还是为觉禅贵人出头,都是因为这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玄烨静静地望着她,眼中没有流露出半点陌生感,却感慨道:“你长了心智,朕一早就察觉,也喜欢你的聪明睿智,但朕突然发现皇贵妃她也有了算计,很意外。”

    岚琪心想皇贵妃的心机,在年纪小那会儿可就有了。她曾经拉拢自己与她为伴,还曾经威胁布贵人对自己下手,折磨自己那些事更不必说了。这几年不管是她收敛光芒在承乾宫里装愚,还是被胤禛感化,身体里多了慈母的心境,皇贵妃可一直都不笨,是皇帝自己太小看这个表妹了。

    “也许是温贵妃的主意呢?”岚琪随口说了句,又道,“还有一件事,皇贵妃娘娘让臣妾来见您时一定要提。”

    玄烨重新动筷子,不在意地问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岚琪立刻道:“你召平贵人侍寝吧。”

    玄烨一口菜呛住,连连咳嗽,惊动外头李公公慌慌张张地带人进来瞧光景,被皇帝没好气地骂出去,恼怒地瞪着岚琪:“她叫你去死,你也去死吗?”

    岚琪早就被玄烨骂皮实了。他们之间并非天天都腻歪在一起,偶尔皇帝因为政务不高兴心情不好,就会瞧她左右不顺眼。又或者什么事上有了分歧,岚琪偶尔胆大包天地跟他拧巴着,玄烨都会生气地骂人,所以这几句根本伤不着她。人家还正经着脸说:“皇上若对平贵人和其他人一样公平些,就不会有这些事,虽然这不是您的错,可现在事情变成这样,就只有您能解决。”

    玄烨那样凶地说岚琪,也不过是两人之间毫无隔阂,说话不必句句过心,一句气话说了心里就没那么火大。是否故意冷落小赫舍里,玄烨自己最明白,而有些事不能对岚琪说,也不必对她说。

    “朕知道了。”玄烨总算应了声,但瞪着岚琪说,“以后不要做传声筒,皇贵妃想说,就让她自己来说,朕疼你不是让你被她们利用的。”

    岚琪笑眯眯地答应:“就这一回,下不为例。”紧跟着又问,“皇上几时安排平贵人侍寝?皇贵妃娘娘说,侍寝之后,就给升一升位分,让平贵人搬去别的地方住。”

    玄烨恼她:“才说下不为例,你问这么多,提这么多要求,哪件是你想的?你让皇贵妃自己来问朕。”

    岚琪立时就不开口了,可脸上的神情在玄烨看来,便是你不答应也要答应。他又不会真的骂人,只是摇着头说:“到底老夫老妻了,现下你连朕召哪个侍寝都要过问,还说得这样顺口,你心里就不难受?你不难受,朕还觉得硌硬呢。”

    岚琪温柔地一笑:“哪能不难受,可臣妾的丈夫是皇帝,想到这个,什么都放得下了。”

    “皇帝。”玄烨轻轻重复了这个词。偶尔他也会觉得这个字眼陌生得很,更是因为这两个字,让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变得顺理成章,变得冷酷无情。

    “纳兰容若来,你看到了吗?”玄烨突然说起这茬了。岚琪点了点头:“正好打个照面。”

    玄烨道:“他来,就是为了这件事,来告诉

    朕那个侍卫死了,死得可真痛快。这是朕见过他办得最最利索的一件事,也是最最狠心的一件事。他虽能文能武,但文人气质更甚些,遇事经常优柔寡断,是他身上最大的缺点。明珠也常常为此说他难当大任,可这一回,他毫无顾忌地,就允许那个侍卫自尽了。”

    “自尽”两个字,玄烨说得很重。岚琪明白,侍卫的死绝对不是自尽而是他杀,难道是纳兰容若动的手吗?他这等同先斩后奏的架势,或有些许是为了皇帝的颜面,但大部分的缘故,一定是为了觉禅贵人。

    “他竟然都顾不得索额图,直接解决了这件事,说他越级也不至于,总之很尴尬。”玄烨哼笑,“也好,给索额图当头一棒,让他清醒清醒。可惜在明珠面前,他这个儿子就难交代了,明珠一定会很生气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现在说的话,臣妾似乎不该听了?”岚琪觉得话题渐渐偏了,她不适合总听玄烨念叨朝廷上的事。

    玄烨满不在乎,往后惬意地靠下去,微微含笑说:“干政是一回事,了解朝廷局势是另一回事,以后教导胤祚,你也好用得上。”

    听这一言,岚琪脸上掠过云淡风轻的笑容,伸手给玄烨布菜,口中道:“教导他们是皇上的责任,臣妾管好他们的起居饮食,就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玄烨没再继续这个话题,两人对坐吃饭,之后说些别的事。吃罢了饭太子要过来说话,岚琪早早就退下。原想就此回去向皇贵妃有个交代,外头却有人等着,太皇太后要见她。环春一路陪她过来,笑着说:“挨完皇上的训斥,该是太皇太后了,这事儿到底和主子有什么相干,怎么都是您在挨骂?”

    岚琪也觉得不可思议,无奈地苦笑着:“也罢,他们冲着我生气就不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,若是将那几位叫来训一顿,谁晓得后头又会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但太皇太后并未责怪岚琪,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经过。她对觉禅氏一向看不顺眼,可见岚琪愿意出面,绝不单单是皇贵妃施压那么简单。她细细把经由都听了,叹息道:“也罢,你与她友好些,来日她至少记着你的恩德。一直看她不入眼,可她也总算安分。再者,听你这么一说,她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。”但又嘱咐岚琪,“蔷薇虽美,花枝带刺,远远看着就好,不要靠得太近了。”

    这其中的道理岚琪懂,她并没打算和觉禅氏成为亲密至交。从宫女那会儿起,十多年了,她能放心坦言的人,依旧只有布姐姐一个。便是荣妃、端嫔诸人,岚琪也不过是相处得来,开开心心玩在一起罢了。

    并非她多疑多忌,看着荣妃和惠妃这些年时亲时疏,这宫里头怎样的人际交往,光看就看明白了。

    这场闹剧,惠妃和荣妃一同压制了宫内的流言蜚语。看着都是温柔好性的人,遇到这样的事,却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主。宫里人都晓得两位娘娘平日里好说话,但要紧的时候说一不二,不敢在节骨眼儿上冒犯她们,所以那阵风很快就压下去了。而对于岚琪来说,她将来有一日料理六宫之事,今天的经历也叫她又长一智。

    再从慈宁宫归来,向皇贵妃交代两宫的意思,未提及玄烨要她自己去说之类的话,皇贵妃也不曾多问。但说起觉禅贵人,要她这一两个月别再出门,好好反省思过。至于平贵人,就看皇帝那儿几时临幸,之后的事都不必岚琪再操心。

    终于回到永和宫歇下,胤祚扑来找额娘,问额娘一下午和晚上都去哪儿了,撒娇说他闷得很,乳母嬷嬷们又不肯领他去找四哥玩耍,气哼哼地说:“额娘再要把胤祚丢下,胤祚就不跟额娘好了。”

    岚琪又好气又好笑,骂他:“小东西,连你也来欺负我?”

    但看到儿子,不由自主想起八阿哥,可怜八阿哥一次次被生母抛弃,便是今天这般,他额娘会为了佟嫔甚至自己考虑,但一提到他,又是一副冷血无情的态度。可觉禅氏应该知道,生母的存在,并非她冷血无情就能抹杀,对于孩子来说,实在很可怜。

    胡思乱想又想起纳兰容若,玄烨说他今天难以向明珠交代,又不知是什么光景。

    想想明珠管着内务府,索额图掌管大内侍卫,本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两个存在。今天的事,看似作弄了觉禅贵人,实则冲着温贵妃和佟嫔去的。几大家族的关系本就敏感脆弱,觉禅氏也从未被真正算在明珠府门下。若是明珠,绝不会去蹚这浑水,可容若却冲进宫里迅速解决了这件事。

    说他越权似乎不至于,毕竟报了“自裁”,谁也怪不到他,可明着不能怪罪,暗下的怨是结了。若是有人以此做文章,容若兴许就吃不了兜着走,对明珠更是一大麻烦。

    这晚容若离宫,得知表妹安然无恙,神经一松才猛然想起被他半句话都没交代就抛下的沈宛,他带着满腹愧疚无奈,想要赶紧回家去安抚她。可大宅的下人早早等在宫门口催着他回府,容若知道是父亲要找他麻烦,躲也不是办法,索性坦荡荡地回去了。

    偏偏这一天,明珠夫人陪着老太太在后院佛堂念佛吃斋,外头的事一概没来打扰。夜里念经后就预备要歇着,却见儿媳妇不顾肚子里怀着孩子,风风火火地跑来,哭着求她:“额娘快去瞧瞧,阿玛传家法了,额娘,怎么办啊……”

    明珠夫人急得话都说不出,一路过来从下人口中知道大概是什么事。婆媳俩匆匆忙忙赶到书房,才走到窗下,里头突然传出人仰马翻的动静,几件瓷器似乎被打碎了。娘儿俩惊得对视一眼,难不成父子俩动手了?

    “畜生,我生你何用?既然你眼里也没我这个父亲了,今日就结果了你。”朝堂之上儒雅的明相大人,也会说出这般狠话。只听得里头一阵子乒乒乓乓,明珠夫人吓得冲进来,但见各种东西摔得稀烂,一把剑鞘横在地上,锋利的长剑还握在明珠的手里,可他却被动地被儿子揪着衣领顶在墙上,他到底老了,怎敌得过正当盛年的儿子。

    “容若……”明珠夫人高呼一声,竟吓得晕厥过去,少夫人扶着婆婆一起跌在地上,哭着求他们父子俩松手。

    可容若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,死死摁住了父亲。比起父亲手里的长剑,他的目光是更锐利的刀刃,直直逼着父亲说:“你在朝廷上下做了些什么,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吗?在你眼中我是不孝之子,可在外人眼里,我的一切都是在为你赎罪。杀了我?杀了我谁来为你赎罪?没有了我这个逆子,纳兰明珠的气数也就尽了。”

    “畜生……”

    面对父亲毫无底气的斥骂,容若一把扭过他的手,把他手中的长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,目光如冰锥一般刺进父亲的双眼,恨道:“要杀,就不要犹豫,我早就累了,一辈子活着,就是为你赎罪吗?”

    少夫人哭着扑过来抱着容若苦苦哀求:“容若你不能这样,松手,你死了,阿玛、额娘怎么办?我和孩子们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哐当”一声,明珠先松了手里的长剑。他岂会真有杀子之心,可儿子今天的话却真真震到了他。他该好好为将来的事考虑,犹豫不决的事,也必须有个了结了。

    少夫人把长剑踢得远远的,父子俩也渐渐松开了彼此。明珠到底含恨,反手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,容若只是舔一舔唇边血迹,冷漠鄙夷地看了眼父亲,旋即转身就走,撂下父母妻子不管,头也不回地冲入夜色之中。

    为了这个家,为了这个父亲,十几年如一日战战兢兢在皇帝面前做事,到头来,只换得父亲对自己起杀意,只换得他不忠不孝的孽子骂名。三十多年的人生,他到底留下了什么?

    没有骑马,没有随侍跟从,容若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黑夜里胡乱走着。心内的火气渐渐淡下,不知不觉,竟是走到了私宅附近,再差几步就要到家门口,可他却停下了。

    为什么会来这里,因为他无处可去。可这里不该是自己无处可去才来的地方,那样对沈宛不公平,自己不能总是对她施舍感情又或是为了有安身之地而对她好,那样沈宛太可悲,对她太残忍。

    转身要走,心想不如就这样一直走下去,随便走到哪里去。可才挪动步子,身后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,匆匆脚步声下,是沈宛在问:“容若,是你吗?容若?”

    容若诧异地回头,昏暗月色下,但见沈宛迎面而来,她几乎是扑进了自己的胸怀,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,言语哽咽地说:“我知道你会回来,我一直在等你。”

    “宛儿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丢下我。”沈宛哭了,伸手来捧容若的脸,似乎想要确认就是她的男人。可惊悚地摸到了容若臃肿的脸颊,还有嘴角已经干结的血迹,她紧张地颤抖起来,一声声问,“容若你怎么了,和人打架了吗?”

    回到家中清洗伤口,沈宛含泪给他上药。容若见她如此悲伤,无奈地笑着:“我没事,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沈宛抹好了药,立在一旁收拾瓶瓶罐罐,垂首思量了好久,终于问:“刚才你怎么要走了?我看到人影,心想是你回来了,可你却转身走了。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,或是睡着了做梦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直等在门口。”容若皱眉头,轻轻将她拉到面前,“天还很冷,你冻坏了怎么办?”

    沈宛的泪珠大滴大滴地滑落,不知为了什么悲伤至极,好半天才平静,哽咽着说:“我怕你不回来,下午看到你那样冲出去,我真怕你再也不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来,可我……”容若犹豫了一下,轻声道,“我不能总是失意了才来,不能总是为了逃避什么才来你身边,那样对你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沈宛伸手摸他肿起的面颊,心疼得无以复加,听着这句话,含泪苦笑:“是我要跟你回京,是我要生生世世跟着你。可我一直都明白,我对你而言,只是萍水相逢。你不忍负我,已经给了我想要的一切,可我一直都给不了你想要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辜负你们任何一个,结果还是每一个都辜负了。”容若憔悴的脸上,是道不尽的哀愁,“宛儿,我到底还是负了你。”

    沈宛摇摇头,将她心爱之人紧紧抱住,眼泪合着嘴边努力扬起的笑容说:“这一切,是我应得的。”

    三月的夜,依旧寒凉。纳兰府一番折腾后,所有人都精疲力竭。明珠夫人醒转时,儿子早就不知去向。看着身边委屈无奈的儿媳妇,明珠夫人身上几十年的傲气都要被挫败光了。她拉着儿媳妇的手说:“千万不要重蹈覆辙,不要让我的孙子和我的儿子也有一天父子反目。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是他们,最大的失败,也是他们啊。”

    儿媳妇则眼含热泪,凄苦地说:“额娘,我总觉得容若他,不会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少夫人的忧虑很快就成了真,年初以来难得的一家和睦被打破。自那一晚后,容若一直住在私宅里。皇帝对他一如既往,该做的差事一件不少。父子俩在朝堂见了面不过是礼貌而已,不多说半句话。明珠父子不和睦的事由来已久,朝臣同僚们早就见怪不怪了。

    而后宫之中,觉禅贵人被下令禁足在咸福宫反省思过,但并不问她私通之罪。那个“自裁”的侍卫终究被说是癔症疯魔,本以为是很麻烦的死无对证,只因一句话的不同,结果就完全不一样。岚琪本担心觉禅贵人会因此百口莫辩,说到底一切还是看上头什么态度。

    至于平贵人,在那之后十来天里,去了乾清宫两回。第二回时终于不再是白纸一张,但皇帝并没有如皇贵妃所言晋升她的位分,不过是看作奖赏一般,赐给她一个小院落独自居住。受幸后的第二天,她就风风光光地搬走了。

    在那之前,佟嫔都称病躲在寝殿里不见小赫舍里,直到她要走的那天也不相见。倒是小赫舍里大摇大摆地跑来门前行礼,隔着门对佟嫔说:“来日妹妹也坐上一宫主位,一定记得来谢谢姐姐今日的提携,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。”

    佟嫔躲在屋子里一言不发,玉芝尴尬地出来说自家主子睡着了。平贵人冷笑说:“怎么总睡呢,应该起来走走,这一直睡着病怎么能好?你跟娘娘说,我那儿过几天收拾好了,就要请她去喝喝茶。”

    玉芝垂着脑袋恭送平贵人离去,跟随她的人熙熙攘攘终于都走开后,玉芝连忙唤了几个宫女太监,让他们把东配殿里里外外打扫一遍,看看平贵人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了,赶紧给她送过去,别再让她有机会找个借口回来。

    等玉芝再回寝殿,佟嫔立在窗口看外头的光景。听见玉芝说人走了,她点点头道:“走了好,我这里总算又清净了。”

    玉芝抿了抿唇,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口:“主子别怪奴婢多嘴没规矩,可是您真该硬气一些了。宫里头的娘娘主子们和平贵人就算不好相处,也没见像您这样怕她的呀。”

    佟嫔噘着嘴道:“我几时怕她了?”可这话说得毫无底气,一时红了眼圈,委屈地说,“我就是这个样了,我也想争口气,可是我没能耐呀。惹不起,我还躲不起吗?”

    好在平贵人搬走终归是高兴事,往后再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。佟嫔的心情一会儿就好了,更亲自往咸福宫来,要告诉觉禅贵人这个喜讯,也一直想为这件事跟她道歉,毕竟事情的源头,还是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觉禅氏虽然被禁足,但并没说不能有人来探望。在温贵妃那儿略坐了坐,佟嫔就来觉禅氏的配殿,她果然安逸自若心境平和,依旧还是之前的模样。

    觉禅氏见佟嫔这样欢喜,提醒她:“平贵人那样的人,娘娘让着她就是了。她喜欢斗喜欢争,几次三番您不搭理,她也就厌倦了。”

    佟嫔连连称是,叹一声道:“后宫的日子本就不易,我这回也算是体会到了宫闱倾轧的凶残。我只是池子里的一条小鱼,尚且饱受煎熬,何况那些从风口浪尖上跌落的人呢?不免又把本就没几分的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,还是低调隐忍,才是身心安宁的归宿。所以我喜欢你,你就是这样清清静静的人,跟你在一起,我心里松快得很。”

    觉禅氏却道:“承蒙娘娘厚爱,但嫔妾身份尴尬,皇贵妃娘娘对嫔妾诸多不容,您多少要顾及姐妹情分。要紧的时候,还是皇贵妃娘娘能帮您,您总要敬着自己的姐姐。”

    佟嫔点点头,可似乎更无奈了,不知叹息着什么,只嘀咕了一句:“现在挺好,我也不奢望更好了。”一会儿心情又好些,说道,“算着日子,端午节会热闹些。到时候我求姐姐解了你的禁足,往后我那儿清净了,你就能常来坐坐。”她压低了声音说,“贵妃娘娘要生孩子呢,在这儿总不大方便。”

    觉禅氏只是笑笑,未正面答应她。不知怎么又提起当日的事,佟嫔唏嘘道:“听说是皇上身边的纳兰容若亲自去审那侍卫,结果他走开没多久,那个侍卫就自尽了。那边就说是近来因为晋升受挫而精神不大好,本是早就要打发掉的人,没想到他竟闹出这样的事。总之嘴巴是他们的,爱怎么说怎么说。你看平贵人得意的,哪怕没把你怎么样,至少她得到皇上青睐了呀。”

    佟嫔说着,只见眼前人怔住了,她哪知道觉禅氏为什么发呆,还劝她说:“你别难过了,就平贵人那样作妖的,下回指不定就去坑别人,大家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记。”

    可是她越劝说,觉禅贵人的神情越糟糕,一串串泪珠子从面颊滑落,把佟嫔吓得不轻,连连安抚她:“我不再提,咱们都不说了。你别难过,日子一长,谁都不会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可是日子再长,那情根还是深深埋在心里,哪怕挥剑斩尽了枝叶,稍有一些雨露阳光,顽强的根茎又再次生长。那要穿破心肺的痛,让她止不住落下泪,心中一声声地问:纳兰容若,你何苦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