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节
“本皇子……本想在夺得这天下之时……封她为后,可惜啊……可惜……” 最后的声息被冷风吹散,四周零散的松木枝簌簌抖动,发出婆娑的声音,细碎的,机械的,年复一年。 地上的男人已经没了气息,一丝笑意滞留嘴角。 常封低下头,堪伏渊伸手于他腰间摸出了那枚玉佩,便起身折返。 “宫主……” “葬这儿附近罢了。” “是。” ****** 青灯支着下巴坐在茶馆里,昏昏欲睡。 稍一不留神,她便趴在茶桌上打起瞌睡,明明知道不能睡过去了,明明是强打着精神,仍旧趴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醒过来。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手指,细白的手指,因为进了紫剑山庄后从小到大的劳作,有一点点茧。 看得见。 之前那一次睁眼的彻天黑暗仿佛幻觉。 支起身子,炉上的茶水已经凉了,窗外傍晚的橘红光芒透过纱帘落进来,浅浅地铺展在地板上,青灯喝着茶水,无论冷热待她而言无甚区别,慢慢地饮啜,望着窗外楼下街道的景致,对面是些小摊贩,正门口卖包子的大娘似乎养了个姑娘,这姑娘就蹲在茶馆正下方的街口玩儿皮球,梳着两个翘翘的小辫子,穿着鹅黄色夹袄,可爱极了。 青灯也无事,堪伏渊要她等他,她便会一直等,盯着小丫头拍皮球玩,没看一会儿却听一边隐隐传来骚动,紧接着还伴有齐齐马蹄声。 一个眨眼,那马蹄声便格外地近了。 楼下的人开始急急忙忙收摊子往两边挪,那马蹄声齐齐阵仗十足,想必来头不小,正这么想着便见一辆马车疾疾驶来,马车做工极为优良,又是靛青的暗纹花帷帐,四角缀金色流苏,贵气十足,而这马车前头是两匹鬃毛雄马,身配宝石,矫健雄壮,马车后头还有两人各骑一匹马紧紧跟随。 看这架势这排场,非富即贵。 “让开!”带头的人急吼吼道。青灯觉得没意思,正欲降下帷帐,却目光一瞟见那包子摊大娘正手忙脚乱地挪摊子,两边的行人又急忙躲闪,那大娘便松开了攥女儿的手,而那一推一挤之间,小女孩怀里的皮球掉落在地上,蹦跶几下滚落到大道中央。 那小女孩眨眨眼睛,啪嗒啪嗒跑过去捡。 黄昏红艳艳的,小女孩的皮球也是红艳艳的。 青灯听见那大娘的尖叫时,自个儿已经从二楼茶馆跳下,身子一瞬朝小女孩掠去,在她伸手抱住小女孩的刹那,那厚重的马车已行至眼前,车夫瞪大了眼睛赶紧勒紧缰绳,两匹高大的马受了惊,嘶鸣着抬起上身,扬起尘埃。 眼见这马蹄就得重重踏在她身上,青灯抱紧小女孩努力地用身体将她完全覆盖,闭上眼。 那车夫想来也是经事的主,死死勒着缰绳愣是不让这马踩下去,牟足了劲儿,一时间马儿嘶吼马车摇晃,旁边行人看得心惊肉跳,那身后随从更是白了脸,生怕自己主子出了三长两短,却又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。 青灯只听混乱纷杂的各种声音,揉碎在一起,过了好一会儿,车夫才勉强将这两匹马侧了身,安抚下来,一身冷汗。 青灯睁开眼,见已无危险便松开了小女孩,小女孩呆呆的,无法明白刚才经历了何种变故,等她母亲面色惊恐急急忙忙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时,她才大声起哭起来,怀里还死死抱着红色的小皮球。 青灯坐在一边地上看着他们,身上落了灰。 “喂,你这丫头活腻了不成?!胆敢拦我们大人的马车,你可晓得我们大人这是要进宫里的,耽误了时辰升上怪罪下来,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用!” 马匹上一个随从骂骂咧咧地指着她,趾高气昂,“你知道车里面的人是谁么?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!赶紧滚一边去莫再挡道!” 青灯撇撇嘴懒得理他,拍拍身上的灰正准备起来,身子却不听使唤,沉沉地像是陷进冰坨子里。 “……” 这身子,怎么忽然就坏得这么快。 “你怎么还不起来,还赖在这儿不走了,啊?”那随从还在骂骂咧咧,越来越难听。青灯咬着牙努力地想站起来,她得缓缓,可她怕堪伏渊此时恰巧回来,看见她的样子。 不能让他看见。 她不能让他看见她变成废物的样子。 越是挣扎,越是站不起来,青灯心都凉了,随从还在骂,两边的行人便慢慢聚集过来。 青灯咬着唇,忽然一道清明声音落入耳中,是从马车里传来的:“究竟何事?” 声音淡然而温和。 青灯肩膀一颤。 她不会听错的声音,哪怕只有一声,她也不会听错。 那随从一听,赶紧扭头赔笑道:“真不好意思,叨扰到大人了,一点儿小事,不耽误……” 马车车帘被撩起,一张男人的脸露了出来,飞眉入鬓,温润如玉,他身穿竹月紫的锦衣,模样出尘。 路上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,而他却将目光放在青灯身上,变了表情。 青灯也慢慢抬起头,对上男人的模样,她穿着浅水碧色的裙衫,雪白的小脸上沾了灰,那一双眼睛却更显明亮清澈。 此时那双眼睛却蒙上什么幻离梦境一般,又似见得世间不该有之物一般,呆呆地睁大了,双眸单单映出男人的容颜。 随从继续唠唠叨叨道:“这民女不懂规矩,估摸是乡下来的,徐大人莫介意,莫介意啊……徐大人?” 正说着,却见他慢慢下了车,然后慢慢走到女人面前,俯□去。 青灯扬起小脸看他。 徐孟天垂下眉眼,伸手用华贵锦缎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灰,静静注视着,笑了起来,如春风拂面,如细雨桃花。 “青儿,好久不见。” ****** 青灯醒过来的时已是第二日,身处一间装潢华美的屋子。 究竟是如何精致讲究,她也说不上来,只见这琉璃的地灯与镂空雕花的香炉,地毯厚实是大正的红,密密压绣上金丝儿边,床榻的帷帐是鸟羽捻成细线织出来的,外头开间摆着山水墨画的屏风,檀枝莲花的木架。 即便是当地富商,也不一定能摆出如此贵气的陈设来。 房间里极其暖和,青灯刚直起身,外头便行来一名侍女,窈窕端正,见了青灯一礼,道:“顾姑娘总可醒来了,奴婢这就去通知徐大人。” ……奴婢? 青灯微微蹙起眉。 这侍女刚出门不一会儿,便有四名侍女涌进来,手端珍珠玉石,胭脂眉笔,朱钗碧链,徐徐行到青灯面前一礼,“顾姑娘,奴婢这就服侍您起身。” 等真正出门,早已是日上三竿。 她迤着海棠红的长长裙摆,发间也髻一朵雍容的海棠花,也不知在这冬日里哪里来的鲜艳,由侍女领着出了房,回廊行行复复行行,青灯抬起头放眼望去,见朱红的宫墙与金色的砖瓦,想来已是身处宫中了。 竟然如此容易就进了宫,她也不知是否该喜上一番。 最终被领到一座花园前,花园里栽满了梅花,此时一朵一朵皆然盛开,那点点骄傲的红,如女子心口的朱砂。 男子的身影在株株梅花中,只露出一片紫色衣角。 青灯踏着暗香走上前,那宫女也上前,屈膝道:“徐大人,顾姑娘来了。” 语毕,便款款退下,梅园静谧,走进了仿佛世外洞天。 徐孟天转身,望见女子静静立在原处,一身红衣如火点亮了冬日暗淡的天光,红唇雪肤,比满园梅花更为动人娇艳,入了一副万般珍贵的梅与美人画来。 她点了淡妆,额角贴了细细的钿花,眉眼低垂,竟有几分勾魂夺魄。 徐孟天先是上下将她看遍,这才柔柔笑道:“你这一身穿得很好。” 青灯不言。 徐孟天眼眸微眯,上前几步到她身前,梅香中他隐隐闻到一缕香气,那是她身上的海棠花香,他轻柔道:“见我还活着,你不开心?” “不是。” 青灯摇摇头,她抬眼望着男子的面容几多恍惚,生涩地说:“我觉得,这是梦,所以不必太过开心,免得梦醒之后徒然难受。” ☆、第七十三章 徐孟天眉眼流过怔忪,眼前女子虽模样平静,但细细看来,她却是咬着朱唇,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掐紧。 他的心忽然软下来,她似是长大,又似是没有,记忆力她总是一身灰布衣衫如一只脏脏小麻雀,只有眼神是明亮的。 “不是梦,青儿。”徐孟天伸手捧住青灯的脸,俯下头,“你看,这不是梦,我还在这里。” 轻细言语间,男人的薄唇已经贴上女人娇嫩的唇瓣。 青灯只觉脑中轰地一声,空了。 他温柔地吮吸舔舐她的双唇,一点一点地啃啜。 ……不一样。 和那个人不一样。 青灯脑袋有些晕,模模糊糊的。 他永远不会像徐孟天一样温温柔柔,循序渐进,细水长流。 那个人亲吻她时总是霸道而炽烈,滚烫的,强硬的,不由分说地攻城略地,据为己有,每每将她深吻道窒息崩溃才留给她一丝缝隙喘喘。 徐孟天抚摸着女人脸颊柔腻的肌肤,试探着将舌尖探进,她却僵硬似的,死死咬着牙关不动。 半晌后徐孟天无奈放开她,笑道:“青儿,把牙齿张开。” 青灯此时却后退一步,从他怀里抽出身来,抬头盯着他,说:“天哥哥,我且问你一些事儿。” 徐孟天定定看着她,笑道:“好。” “天哥哥是怎么苏醒的?” “青儿,我从未死去过。”徐孟天语气轻柔,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青灯心尖,“那棺椁里的人,是我寻来身材相符的尸身易容搁置的。” 青灯肩膀一震,她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,才道:“你一早就晓得有人来杀你,所以成亲那日你是假死?” “是。”徐孟天眼眸注视她的神情,毫无避讳地承认了,柔柔道,“青儿,我若还‘活’着,许多事情我是办不到的,我想要的东西,需要天下最具有权利的人来协助我,如今也将将成功,青儿,这些年苦了你,是我不对。” “师父知道吗,晴霜……知道吗?” 徐孟天停滞半晌,才点头道:“是,他们一直都晓得。” 青灯深深地吸气。 全身仿佛浸在冰凉海水中,海藻缠住她的心胸,她的气力,她的声音。她努力地挺直腰杆呼吸着,来缓解久违的沉重感。 他们……一直都知道。 她觉得心凉,浑身都凉,除了了凉,还有那么一丝伤悲,她也不知这些是为何,是为徐孟天,还是为一直被欺骗的自己。 那个时候,她最喜欢的人,在成亲之时死了。